失色的秋收

敏

这理应是一年中最丰饶的时节。天该是水洗过的高旷的蓝，风里该带着草木被阳光晒透的暖香。人们本该在某个周末，走向层林尽染的郊野，看银杏的金黄与枫叶的火红如何将山河点染成酣畅的画卷。这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是万物在沉静前奏响的辉煌终章。

然而今岁的秋，却失了魂。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水的厚毡，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整个天空。它沉沉地压着远山，压着楼宇，也压在每一个凭窗眺望的人心头。雨就这样来了。不是盛夏痛快的暴雨，而是秋日特有的冷雨，绵绵密密，如无数看不见的针，织成无边无际的灰网，将天地笼罩。连日，接着连月，仿佛天穹破了个无法弥补的窟窿。

于是，秋日应有的坚实喜悦，被浸泡得酥软、变质，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在广袤田野间弥漫。

这叹息，在河南，是摊晒在场院里玉米堆上升起的一缕缕白色霉斑。那些本该如金粒般璀璨的玉米，如今裹着一层灰绿色的绒毛，在雨水中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农人蹲在田埂上，拾起一棒，用手一捏，便是一滩浑浊的汁水，那里面是他一季的汗水与整整一年的指望。

这叹息，在苏北，是浸泡在水塘般的稻田里。连月阴雨让收割机无法下地，稻穗在积水中低垂。老农穿着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看，拔起一株，稻壳已然发黑。这里是鱼米之乡，如今却只见白茫茫的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堆起受潮的稻谷，用尽各种办法晾晒，可空气里的水分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叹息，还在山东，在无数无名的村庄里，是花生在壳里无声腐烂，是红薯在窖中悄悄生出黑斑。社交媒体上，老农捧着一把发芽的稻谷，眼神空洞；无边的田畴不再是丰收画卷，而是被雨水践踏过的战场。

这是一幅惨烈而矛盾的图景。生命以我们不欲见的方式倔强宣示存在——发芽。可这“生”，恰恰意味着“亡”。意味着粮仓空虚，生计拮据，冬日餐桌上可能减少的温热。这被雨水催生的错误生命，扼杀了土地上最朴素的希望。

那些在穗头萌发的嫩芽，多像早产的不合时宜的婴儿，虚弱，畸形，注定无法长大。它们是被季节背叛的产物，是自然偶尔露出的冷酷一面。我们总赞颂“好雨知时节”，可当雨不再知时节，便成了最缠绵的暴力。它不用狂风闪电，只是不疾不徐地落着，就能将一整年辛劳于无声中瓦解。

窗外的雨丝依旧。我仿佛听见，这雨水不仅落在窗棂，更落在无数焦灼的心上，落在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这本该最美的季节，只剩湿漉漉的凄凉。我们失去了一个秋天，而有人，却几乎要失去整个冬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场漫长的秋雨，是冷峻的实证。它在诗情画意之外，让我们看见生活最原始粗粝的基底——那由泥土、汗水和并不总是如人愿的老天共同构成的真实。在泥泞中发芽的，不仅是霉变的谷物，或许也是在无常命运面前，我们必须重新生长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