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第三章:坝北的风</b></p><p class="ql-block"><b>                 一、 奔赴与初临</b></p><p class="ql-block">       去坝北县的路,仿佛是一条不断褪去现代文明色彩、逐渐回归土地本真的漫长旅程。杨楚航独自驾驶着那辆半旧的SUV,驶离了市区最后一片繁华的商圈,高楼大厦很快被低矮的厂房和密集的民居取代,接着是开阔的、点缀着塑料大棚的城郊农田。当车子终于拐上那条标识着“坝北方向”的盘山公路时,窗外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p><p class="ql-block">       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勉强缠绕在连绵起伏的群山腰际。一侧是近乎垂直的、裸露着岩石和稀疏灌木的峭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雾气缭绕的山谷。坝上地区的风,与城市里被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风截然不同,它毫无阻碍地掠过山脊,带着一种干燥的、粗粝的质感,猛烈地拍打着车窗,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宣告着这片土地的贫瘠与倔强。即使关紧了车窗,那风的气息似乎也能渗透进来——一种混合着黄土、枯草和某种不知名野植的、原始而苍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导航屏幕上,代表他位置的光标,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坝北县”界内移动。这里的山,比起记忆中坝南的丘陵,显得更加陡峭、嶙峋,有一种不加修饰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土地是那种缺乏营养的黄褐色,大片大片地裸露着,或是仅仅覆盖着一层低矮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草甸。偶尔能看到散落在山坳里或半山腰的村庄,那些低矮的、几乎与土地同色的土坯房,像是一些被随意丢弃的积木,在广袤而荒凉的自然背景下,显得渺小而又顽强。几棵叶子掉光的老杨树,枝桠虬结地指向天空,成为村庄唯一的、孤独的标识。</p><p class="ql-block">       到达乡政府所在的小镇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这所谓的“镇”,也不过是沿着公路两侧铺开的一条不到五百米长的街道,两旁是些灰扑扑的街市门脸房,开着些售卖农资、日杂和摩托车的店铺,行人寥寥,透着一股被高速发展的时代暂时遗忘的沉寂。</p><p class="ql-block">     乡政府的院子倒是比想象中整洁一些,一栋三层的白瓷砖贴面小楼,国旗在院中旗杆上迎风飘扬。党委书记和乡长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带着基层干部常有的黝黑,笑容热情而务实。他们将杨楚航迎进简陋却干净的会议室,泡上了一杯浓得发苦的元台子花茶。</p><p class="ql-block">        “杨书记,一路辛苦了!”乡长递过茶杯,开门见山,“坝头村的情况,想必局里也跟你大致介绍过。它是我们乡最偏远、情况也最特殊的村子。全村三十四户,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就有二十一户。地理位置偏,交通不便,土地贫瘠,种啥啥不长,养啥啥不旺。年轻力壮的,但凡有点门路的,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基本都是老弱妇孺,缺乏劳动力,发展产业难度很大。”</p><p class="ql-block">       党委书记接过话头,语气更为沉稳:“村里的支书叫赵宝山,是个老党员,老支书了,人绝对老实本分,在村里威信也高,就是……魄力和眼界可能稍微欠缺一些,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你们局前期支持的扶贫项目,比如引进的些抗旱作物种子,小规模的土鸡养殖,也搞了一年多了,有些效果,老百姓得到些实惠,但要说彻底脱贫,那还差得远。根子上的问题没解决。”他顿了顿,看着杨楚航,“杨书记你是市里来的高材生,见多识广,思路活,我们乡党委政府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希望你能给坝头村带来新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会议室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搓着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憨厚地笑着,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领导,我是坝头村的赵宝山。”</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立刻站起身,上前一步,伸出手:“赵书记,你好,我是杨楚航,以后就是战友了,一起工作,还请老哥多指点、多帮助。”</p><p class="ql-block">       赵宝山显然没料到这位市里来的“大领导”如此客气,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才紧紧握住杨楚航的手,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杨书记是市里来的领导,有文化,有水平,我们肯定听你的,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p><p class="ql-block">       简单的交接后,杨楚航婉拒了乡里的晚饭安排,决定立刻动身进村。他的白色SUV跟在赵宝山那辆漆皮剥落、沾满泥点的旧摩托车后面,一前一后驶上了通往坝头村的土路。</p><p class="ql-block">        刚驶上这条路,杨楚航就意识到赵宝山为何选择摩托车引路。路面狭窄崎岖,布满了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和大小不一的坑洼。他紧握方向盘,小心地避开最深的坑洞,但车身依然不住地颠簸摇晃。轮胎碾过碎石时发出咯咯的声响,扬起的黄色尘土扑向前挡风玻璃,让他不得不频繁启动雨刮器。</p><p class="ql-block">       赵宝山在前方不时回头确认,摩托车在他娴熟的操控下,灵活地在障碍间穿梭。透过弥漫的尘土,杨楚航望着道路两旁贫瘠的山地,梯田层层叠叠却少见庄稼,偶有几间土坯房散落山间。他对“偏远”和“贫困”这两个词,在这一刻有了最直观的认识。</p><p class="ql-block">       这段土路异常漫长,就在杨楚航感觉手臂因长时间紧握方向盘而发酸时,前方的赵宝山减慢车速,向他打了个手势。摩托车靠边停下,赵宝山摘下帽子,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指着前方山坳处,语气里混杂着自豪与辛酸:</p><p class="ql-block">      “杨书记,到了,前面就是咱们坝头村了。”</p><p class="ql-block">  <b>二、 初识坝头与那双熟悉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抬头望去。一片散落在山坳里的村落,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视野。时值深秋,夕阳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远山萧索的轮廓上,给这片黄褐色的土地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幻的金色。几十座低矮的土坯房或石头房,毫无规律地依着山势挤在一起,像是被随意撒在山沟里的灰色蘑菇。几缕极其纤细的、近乎透明的炊烟,从少数几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给这荒凉寂静的画面增添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村委会位于村子相对中心的位置,是几间比普通民居稍大、但同样破旧的平房,围成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墙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垒砌的,已经塌了好几处。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脚踝,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和废弃的农具。一股混合着尘土、牲畜粪便和霉烂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村里条件差,杨书记你多包涵。”赵宝山帮他卸下行李,脸上带着歉然的窘迫,引着他走向其中一间房门,“这间屋是给你和县农业局派来的小王技术员住的,他今天回县里汇报工作去了,明天就回来。”</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光线昏暗。靠窗放着一张用木板和条凳搭成的简易床,上面铺着薄薄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褥子。一张掉了漆、露出木头本色的旧书桌,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墙角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铁皮柜,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最显眼的是窗户上那块玻璃,裂了一道长长的缝,被人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这就是他未来三年在坝头村的“家”。</p><p class="ql-block">      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整理,而是重新走到院子里。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山后,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瑰丽的晚霞,但山坳里的光线已经迅速暗淡下来,寒意开始弥漫。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陌生的空气,试图驱散旅途的疲惫和初来乍到的茫然。</p><p class="ql-block">     这时,院子低矮的、残缺的围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嬉笑声。他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小脑袋在墙头一闪而过,接着,院门口探进了几张好奇的小脸。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棉袄,小脸被山风和紫外线吹打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既害怕又好奇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都是村里的娃,没见过世面,平时村里来个生人就跟看西洋景似的。”赵宝山笑着,朝孩子们招招手,“过来,都过来,这是市里来的杨书记,叫杨书记好!”</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像受惊的麻雀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院门口。然而,杨楚航的目光,却被院门角落一个没有离开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红色旧外套,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下面的裤子也明显短了,纤细的脚踝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然而,与刚才那些孩子不同的是,她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异常干净,小脸也洗得白白净净,头发梳成两个整齐的小辫子,用最普通的橡皮筋扎着。</p><p class="ql-block">      最让杨楚航心头莫名一动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清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两泓未被污染的山泉。此刻,这双眼睛正安静地、带着一丝羞涩又大胆的好奇,直直地望着他。</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是,杨楚航看着这个小女孩,心头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眉眼间的轮廓,那安静的神态,甚至那微微抿起的嘴角……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谁呢?一时之间,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孩子的面容,莫名地牵动了他内心某根柔软的弦,仿佛在哪里见过,又或者……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自血脉的微妙感应?</p><p class="ql-block">        “那丫头是慧敏家的,”赵宝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怜悯,“叫小苗。唉,可怜见的,爹死得早,是得急病没的。奶奶年纪大了,一身毛病,下不了床。她娘慧敏,没办法,只能去县城打工,十天半月才难得回来一次。这么小个娃,就得学着照顾奶奶,操持家务……”</p><p class="ql-block">      “慧敏?”杨楚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一窒。他几乎是屏住了气息,重复着这个名字,“邹慧敏?”</p><p class="ql-block">       “对,邹慧敏。是从坝南那边嫁过来的姑娘。”赵宝山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也是个苦命人,嫁过来没几年,男人就没了,留下个老娘和这么小的娃……婆家这边也没什么靠得上的亲戚,全靠她一个人在县城里给人洗盘子、当服务员,挣点辛苦钱撑着呢……”</p><p class="ql-block">      邹慧敏……坝南嫁过来的……男人死了……在县城打工……这些零碎的信息,此刻像一块块拼图,在他脑海中飞速组合。慧敏竟然就在这里!而且生活得如此艰难!他的心中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疼,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p><p class="ql-block">      他再次看向那个叫小苗的女孩,仔细端详她的眉眼。刚才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而且愈发强烈。他看着看着,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这个孩子的年龄……七八岁的样子……时间上,似乎……似乎对得上八年前那个分别的夜晚……那个他与慧敏都情难自禁、突破了最后界限的夜晚……</p><p class="ql-block">      难道……?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想起那夜之后不久,慧敏就匆匆嫁人,当时他只觉痛彻心扉,以为是家庭压力所致,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现在联系起来……难道慧敏当时是发现了怀孕,在家庭压力和身孕的双重逼迫下,才不得不匆忙嫁人?</p><p class="ql-block">      这个猜测让杨楚航的心跳骤然失控,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他一阵轻微的眩晕。他的手掌心瞬间变得潮湿冰冷。</p><p class="ql-block">       “她……她多大了?”杨楚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需要确认。</p><p class="ql-block">       “七岁了吧?好像是,属小老虎的。”赵宝山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按理说早该上学了,可……唉,家里实在困难,连每学期那几百块钱的校车费都凑不齐,她妈又不在身边,奶奶病恹恹的,这事就这么给耽误了。可惜了,听说这孩子挺聪明的……”</p><p class="ql-block">      七岁!年龄正好对得上!杨楚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都在嗡鸣,关键是像一个人,也说不出来,像邹慧敏,像……。</p><p class="ql-block">       难道……难道这个站在他面前,穿着破旧红棉袄、让他感到莫名熟悉与亲切的小女孩,真的可能是……可能是他那次冲动之后,留下的结晶?是他和慧敏的女儿?!</p><p class="ql-block">      小苗似乎被他过于炽热和复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她羞涩地低下头,用脚尖轻轻碾着地上的一个小土块,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飞快地跑开了,那条瘦小的红色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村道的拐角处。</p><p class="ql-block">      可她留下的那个背影,和她那双让他感到莫名熟悉与悸动的眼睛,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印在了杨楚航的心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p><p class="ql-block">     <b>三、 不眠之夜与内心的风暴</b></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坝头村的风格外喧嚣。它不再是白天那种干燥粗粝的感觉,而是带着深秋山野的寒意,变成了一种呜咽的、如同泣诉的声响,顽强地从窗户玻璃的裂缝、从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充斥着这间简陋的宿舍,也萦绕在杨楚航的耳边。</p><p class="ql-block">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薄薄的褥子几乎隔绝不了床板的硬度,硌得他浑身不适。但他身体的 不适,远不及内心风暴的万分之一。</p>  <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b>  邹慧敏就在这个村子里!不是虚无缥缈的传闻,不是杳无音信的失踪,她真实地生活在这里,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而那个叫小苗的女孩,极有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基于时间推算和那种奇异熟悉感的大胆猜测,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让他无法平静。</p><p class="ql-block">      八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月光下慧敏泪流满面的脸,草地上那绝望而炽热的缠绵,火车站台那封只有七个字的绝笔信,后来几次偷偷见面时她的憔悴与隐忍……他一直以为,慧敏的嫁人纯粹是家庭所迫,从未想过,或许还有另一个更沉重、更隐秘的原因——一个可能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慧敏当年是承受了怎样的双重压力?她为何独自扛下这一切,从未向他透露半分?</p><p class="ql-block">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孩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唤醒他血脉深处的感应!</p><p class="ql-block">      激动吗?是的!如果猜测成真,那是他的骨肉,是他和慧敏爱情的见证,尽管这见证诞生于那样一个悲伤的夜晚。他恨不得立刻找到慧敏,问个清楚,恨不得立刻将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确认她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惶恐吗?更是!这一切还只是他的猜测。 他该如何面对慧敏?时隔八年,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他该如何开口询问这桩可能颠覆一切的往事?慧敏会承认吗?她会原谅他当年的后知后觉和“缺席”吗?她会允许他认这个孩子吗?还有小苗,她能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可能是她生父的人吗?这会不会打乱她们本就艰难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还有他的身份,他来这里的工作……他是扶贫第一书记,肩负着组织的重任和村民的期望。如果他和慧敏、小苗可能存在的特殊关系曝光,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村民会怎么看待?领导会如何评价?会不会影响到扶贫工作的开展?</p><p class="ql-block">      各种念头,纷乱如麻,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和睡意。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木板床发出痛苦的呻吟。窗外坝北的风,那呜咽的声音,此刻听来,像极了他内心不安的呼啸与哀鸣。这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不眠之夜。</p><p class="ql-block">          <b>四、 走访与近距离的冲击</b></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楚航就起床了。他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驱散熬夜的疲惫和内心的混乱。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杨书记!您起来了吗?我是王明!”</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推门出去,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皮肤微黑、身材结实的年轻小伙子,正笑容灿烂地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杨书记,你可算来了!我是县农业局派来的王明,负责技术这一块。听说你昨天就到了,我赶紧从县里赶回来!给你带了早饭,乡上买的包子和豆浆,快趁热吃!”</p><p class="ql-block">       “小王,你好,辛苦了。”杨楚航接过早餐,对王明的热情和朝气有些触动。简单的寒暄后,三人——杨楚航、王明、赵宝山,就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就着包子,开了个非正式的晨会。</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提出,今天就开始入户走访,全面了解贫困户的实际情况,尤其是致贫原因和亟待解决的困难。</p><p class="ql-block">      “从最困难的几户开始吧。”他看似随意地说道,目光却不易察觉地扫过赵宝山。</p><p class="ql-block">     赵宝山想了想,很自然地接口:“那就从村东头那几家开始吧,老孙头家,李寡妇家,还有……慧敏家。这几家,确实是村里最难的。”</p><p class="ql-block">      “慧敏家”这三个字,让杨楚航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速。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维持着平静和专注,点了点头:“好,就按赵书记说的,我们从东头开始。”</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路,是名副其实的“水泥路”——下雨时水和泥混在一起,干涸后留下坑洼和板结的泥块。昨夜的秋雨让路面变得格外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路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土坯墙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有些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掺杂着草秸的泥土。偶尔有村民从低矮的门洞里探出头来,或是站在院子里,用好奇、审视,又带着些许期盼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三人。</p><p class="ql-block">        赵宝山熟络地跟遇到的每个人打招呼,并郑重地介绍:“这是市里派来的杨书记,专门来帮咱们村脱贫的!以后有啥困难,都可以跟杨书记说!”</p><p class="ql-block">       村民们反应各异,有的憨厚地笑着点头,有的拘谨地搓着手不敢上前,有的则目光浑浊,带着一种长期贫困磨蚀下的麻木。</p><p class="ql-block">       走到村东头最尽头,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上,赵宝山停下了脚步。这里的院落显得更加破败孤寂。低矮的土坯围墙塌了将近一半,残存的部分也摇摇欲坠。一扇用木条和旧木板钉成的院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透过围墙的缺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虽然狭小,却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杂草,柴火被劈成大小均匀的块状,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一个瘦小的、穿着那件熟悉红色旧外套的身影,正背对着院门,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竹篮,她低着头,正认真地择着手里的一把野菜。</p><p class="ql-block">       是小苗。</p><p class="ql-block">       听到脚步声,她警觉地回过头。当看到杨楚航时,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再次闪过昨天那种混合着认出、羞涩和一点点好奇的光芒。杨楚航的心又是一颤,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再次袭来,甚至比昨天更加强烈。 她放下手里的野菜,站起身,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怯生生地,却又带着一种努力做出的礼貌,小声叫道:“杨书记。” 然后看向赵宝山,“赵爷爷。”</p><p class="ql-block">      “小苗,你奶奶呢?好点没?”赵宝山温和地问。</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屋里睡觉。”小苗指了指正屋那挂着旧布帘的门,“她说胸口没那么闷了。”</p><p class="ql-block">       “不用叫醒奶奶,我们就是来看看。”杨楚航连忙出声阻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其轻柔,目光近乎贪婪地黏在小苗身上,试图从她的五官、神态中,找到更多支持自己猜测的证据,同时也被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懂事和艰辛深深刺痛。 看着她因为劳作而微微泛红的小脸,看着她那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一股尖锐的心疼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接着,是一个苍老、虚弱、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问:    </p><p class="ql-block">       “小苗……谁、谁来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赵爷爷,还有……昨天来的那个杨书记。”小苗朝屋里提高声音回答。</p><p class="ql-block">      旧布帘被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掀开,一个满头白发如同枯草、脸上皱纹密布、腰背佝偻得几乎成九十度的老妇人,拄着一根光滑的木棍当拐杖,颤巍巍地、一步三晃地挪了出来。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老嫂子,你怎么起来了!”赵宝山赶紧上前两步,扶住老人的胳膊,“这是市里来的杨书记,听说你身体不好,特意来看你的!”</p><p class="ql-block">       老人浑浊的、几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努力地望向杨楚航的方向,脸上挤出一种近乎讨好的、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气若游丝地说:“领导好……谢谢领导……来看我……我好多了,好多了……”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让人揪心的咳嗽。</p><p class="ql-block">       小苗立刻像个小大人一样,敏捷地跑到奶奶身边,踮起脚尖,用那双小手,熟练而轻柔地在老人佝偻的背脊上拍打着,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担忧和专注。</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看着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阵阵发热。这么小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在校园里嬉戏的年纪,却已经要用她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照顾卧病在床的祖母!如果……如果她真是自己的女儿,那这八年,她和她母亲,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巨大的愧疚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无论猜测是否属实,他都无法对这对母女的困境视而不见,这像两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他环顾着这个家徒四壁的院子,除了干净整洁,几乎一无所有。正屋的门窗破旧,窗户纸糊了又破。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辣椒,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带着点生活气息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慧敏呢?还没从县城回来?”赵宝山问老人。</p><p class="ql-block">       老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粗气,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辛酸:“她娘……还得过几天才能回来……在饭店里干活,请假不容易,扣钱……苦了这孩子了,跟着我们……受罪啊……”说着,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泪花。</p><p class="ql-block">      “杨书记?咱们……去下一家看看?”王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工作式的提醒,将杨楚航从翻江倒海的情绪中暂时拉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努力恢复了工作时的沉稳,点了点头:“好,走吧。” 临走前,他忍不住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小苗。她正用她瘦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奶奶的大部分重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往屋里挪动。那瘦弱的、穿着刺眼红色旧外套的背影,在秋日清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又那么坚韧。 这个背影,和她带给他的那种奇异感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b>五、 星空下的誓言与决心</b></p><p class="ql-block">       这一整天的走访,杨楚航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看到了坝头村真实而残酷的贫困现状——因病致贫,因学致贫,因缺乏劳动力和技术致贫……各种问题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复杂的图景。他笔记本上记录着村民的困难和诉求,心里却始终萦绕着那个红色的、瘦小的身影,以及那个越来越强烈的、关于她身世的猜测, 和那个可能即将重逢的、让他爱了八年也愧疚了八年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傍晚,结束了一天的走访,王明和赵宝山在村委会的简易厨房里张罗晚饭,杨楚航以想透透气为由,独自一人走到了院子外面。</p><p class="ql-block">      坝上的夜空,因为远离城市的光污染,显得格外深邃、清澈。无数颗星星,像被打碎的钻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银河横贯天际,气势恢宏,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寂静的壮丽。</p><p class="ql-block">      他仰望着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星空,记忆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八年前的坝南。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慧敏并肩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p><p class="ql-block">      “楚航,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记忆中,慧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指着夜空中最耀眼的天狼星,声音带着少女的梦幻,“奶奶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飞到天上去,默默地守护着自己还爱着的人。”</p><p class="ql-block">      “是吗?”他搂着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发丝间淡淡的清香,“那你希望自己将来变成哪一颗星?”</p><p class="ql-block">      “我不要变成星星,”她猛地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带着无比的认真和憧憬,“星星太远了,只能看着,却触摸不到。我要和你一起,留在地上,脚踏实地地生活。我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不需要很大,很温暖就好……”</p><p class="ql-block">     可是,命运却无情地嘲弄了这对年轻人美好的愿望。它没有让他们脚踏实地地在一起,而是让他们天各一方,让她独自承受了生活的风雨,让他被困在自责和思念的牢笼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在这片同样璀璨的星空下,在坝北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意外地找到了她,还可能找到了一个疑似他们女儿的孩子。 看着小苗那与年龄不符的懂事和艰辛,看着那个破败却干净的小院,杨楚航的心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脚下的土地般,变得坚实起来。</p><p class="ql-block">      无论前路有多少困难,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局面,无论那个猜测是真是假, 他都必须勇敢地去面对。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让慧敏(和小苗)独自承受生活的风雨。他要弥补,要负责,要尽自己的一切所能,让她们过上本该拥有的、温暖而踏实的生活。这不仅是为了可能的赎罪,更是源于内心深处从未熄灭的爱与责任,以及对那片土地上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杨书记,吃饭了!尝尝我们坝北的土豆炖柴鸡!”王明在院子里高声喊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最后看了一眼村东头那片隐没在黑暗中的、亮着微弱灯火的方向,然后深吸了一口坝上清冷而纯净的空气,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亮着灯光的村委会。</p><p class="ql-block">       风,依旧在吹,但此刻听来,那呜咽声中,似乎也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预示着改变的律动。(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