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孔吾尔布拉克的春末》(第四稿)</p><p class="ql-block">琼库孜巴依山阴坡的残雪还死乞白赖地黏在山脊背阴处,孔吾尔布拉克的风却早已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辣劲儿,刮得人脸蛋子像被千根针扎似的疼。我们这支勘测队,十一个汉子,七八个省份的口音,扛着水准仪、经纬仪、平板仪这些铁家伙,活像一串被风撵着跑的骆驼刺,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滩上扎了营。</p><p class="ql-block">营地选在一片红柳墩子旁,夜里听着芦苇丛里的风声,呜呜咽咽的跟鬼哭似的。老周——周振山工程师,把那张画满等高线的图纸卷成筒,往沙土地上一戳,烟卷儿叼在嘴角,眯着眼扫视四周:"往东三百米是沼泽,踩不对地方能陷到大腿根;往西五百米梭梭林,里头的梭梭桩能把鞋底子扎透;往南是盐碱地,白花花的跟铺了层霜,踩上去咯吱响;往北——"他顿了顿,烟蒂在地上摁出个小黑点,"往北是咱要找的活路,渠得从那儿过,条田也得往那儿铺。"</p><p class="ql-block">我们抻着脖子往北边瞅,除了风卷着芦苇梢子打旋儿,啥也瞅不见。小广东陈永明把裤腿往上卷了卷,露出沾满沙土的脚踝:"周工,这地方连只鸟都不待,咱这是要在芦苇滩里种庄稼?"老四川张大山接茬,把塔尺当拐杖戳了戳地:"兵团人啥时候挑过地方?越是没人要的地界,越要叫它长出庄稼来!"他是四川兵复员的,说话带着股子冲劲儿,手里的塔尺被他攥得咯吱响。</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晌午,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化。我们扛着仪器往沼泽深处蹚,洋芋蛋——甘肃来的杨建军,走在最前头探路。他穿着那双破军鞋,每走一步都得先把脚往地上踩踩,确认结实了才敢迈下一步:"哎,都慢点儿!这泥地邪性,看着干,底下全是烂泥!"</p><p class="ql-block">小广东的裤腿灌满了沙土,走一步呼哧响,活像拖着两布袋洋芋。他擦了把脸上的汗,嘟囔着:"早知道这地方这么苦,当初就该跟我娘说,不来新疆了。"老四川听见了,笑他:"你小子就是享福享多了!我老家过草地,同这一样苦!"</p><p class="ql-block">正说着,洋芋蛋突然蹦起来,胳膊抡得跟风车似的:"快看!那边红柳墩子旁边,有个木架子!准是之前测绘队立的基准点觇标!"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个黑乎乎的木架子,在风里晃晃悠悠的。</p><p class="ql-block">可没等我们高兴多久,天边突然唰地卷起一堵黄墙,风呜呜地叫着,跟千军万马冲过来似的。老周的脸瞬间比平板仪上的墨线还黑,他把图纸往怀里一揣,扯着嗓子喊:"沙尘暴!快找洼地趴下!把仪器抱紧了!"</p><p class="ql-block">我们连滚带爬地往旁边的低洼处跑,刚趴下来,风就到了。那风邪性得很,像千万把锉刀,刮在脸上生疼,嘴里、鼻子里全是沙土。我——凌云轩,死死抱着经纬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风刮得翻了个个儿,耳朵里嗡嗡响,啥也听不见。</p><p class="ql-block">迷糊中,我听见沈技术员在喊:"凌云轩!抓牢塔尺!把塔尺当拐棍使!别被风刮跑了!"沈技术员是早期复员的军人,第一代兵团人,脸上满是皱纹,看着老成,可干活儿麻利得很。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塔尺,赶紧抓牢了。</p><p class="ql-block">接着,就听见咔吧一声,不知谁的饭盒被风掀了盖,叮叮当当滚进沼泽里,那声音在风里飘着,像一串逃命的铃铛。老周趴在我旁边,把我的头往他怀里按了按:"别抬头!沙子能把眼睛刮瞎!"</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小了。我们从沙土里爬出来,一个个都成了会喘气的土坷垃,头发里、衣服里全是沙土,吐口唾沫都是黑的。小广东揉了揉眼睛,眼珠子转了半天,才找到眼眶的位置,他声音沙哑地喊:"老......老四川呢?老四川在哪儿?"</p><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微弱的川味儿唱腔:"老子......在这儿......跟梭梭根子较劲呢......"我们赶紧跑过去,一看,老四川半截身子陷在泥窝里,手里攥着一根红柳条子,正使劲儿往上拽呢,脸上全是泥,就剩俩眼睛露在外头。</p><p class="ql-block">"快!搭把手!"老周喊了一声,我们赶紧找了根粗点的红柳棍,递到老四川手里,大伙儿一起使劲儿,才把他从泥窝里拽出来。老四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吐了口嘴里的泥:"龟儿子的泥窝子,差点把老子给吃了!"</p><p class="ql-block">洋芋蛋把脸上的泥点子横着抹了一把,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嘿!咱这趟测量,还体验了回泥浴,全世界独一份!"他这么一说,大伙儿都笑了,刚才的紧张劲儿一下子少了不少。</p><p class="ql-block">老周掏出指南针,又看了看太阳,指着远处:"都别慌!瞅觇标——三点一线——往高处走!"他手里拿着那面被风撕成三瓣的小红旗,挥了挥。我们排成一排,互相扶着,像一串歪脖子葫芦,跟着老周往觇标方向走。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终于到了觇标底下。那木架子歪歪扭扭的,可在我们眼里,比啥都亲切。</p><p class="ql-block">第三天凌晨,太阳还未露脸,我们又要往沼泽深处去。洋芋蛋照例打头阵,手里攥着根红柳棍,边走边探路。"这鬼地方,"他嘟囔着,"看着是草地,底下全是陷阱。"洋芋蛋话音未落,脚下那片看似结实的草甸突然塌陷。他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艾来拜!"这声惊叫带着甘肃口音和维吾尔语的混腔,在空旷的沼泽地上显得格外凄惶。</p><p class="ql-block">"抓紧!"老周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去拽洋芋蛋的胳膊。可淤泥像张贪婪的嘴,眨眼间就吞到了洋芋蛋的大腿根。老四川急忙把塔尺伸过去:"抓住!快抓住!"</p><p class="ql-block">洋芋蛋拼命挥舞着手臂,可越挣扎陷得越快。泥浆已经没到了腰际,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声音都变了调:"这底下......底下有吸力!"</p><p class="ql-block">"都别慌!"沈技术员大喝一声,"快把外套都脱了,结绳子!"我们七手八脚地脱下外套,手忙脚乱地打结。小广东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要出人命啊!"</p><p class="ql-block">老周一把夺过我们结好的"绳子",在头上抡了一圈甩向洋芋蛋:"抓住!全体后撤!"我们十几个人像拔河一样拽住衣服结成的绳索,身子后仰,双脚深深陷进泥里。</p><p class="ql-block">"一、二、三!"老周的号子声在沼泽地上空回荡。洋芋蛋被我们一点点往外拽,泥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仿佛极不情愿吐出到嘴的猎物。当他终于被拖到坚实的地面上时,整个人已经成了个泥塑,只有两只眼睛还在惊恐地眨动着。</p><p class="ql-block">"胡大呀......"洋芋蛋瘫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刚才我觉得要被活埋了......"他的声音还在发抖,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仿佛还要确认自己真的得救了。</p><p class="ql-block">老周蹲下身,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让你小子探路,没让你探命!这沼泽地里的泥淖,看着平静,底下都是要命的陷阱。"他抓起一把淤泥,在手里捻了捻,"这泥细腻得很,一旦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p><p class="ql-block">沈技术员若有所思地望着沼泽:"老周,这么看来,咱们得重新规划路线了。这沼泽比图纸上标的要危险得多。"经过这一遭,我们更加小心了。每走一步都要先用棍子试探,进度慢得像蜗牛爬。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土丘上休息,啃着干馕就咸菜。老周指着远处的梭梭林说:"今天非得穿过那片林子不可,基准点就在林子那头。"</p><p class="ql-block">梭梭林里阴暗潮湿,密密麻麻的枝条刮得人脸生疼。突然,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沈技术员示意大家停下,他侧耳听了听,脸色骤变:"是野猪!快上树!"</p><p class="ql-block">我们慌不择路地往最近的胡杨树上爬。刚在树杈上坐稳,就见一头壮硕的野猪领着几只小野猪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那公野猪獠牙外露,呼哧呼哧地嗅着地面,显然发现了我们的气味。它在树下转了几圈,突然发狂似的用身子撞树,震得树叶子哗哗直落。</p><p class="ql-block">小广东吓得直哆嗦,带着哭腔说:"这可咋整啊?"老周压低声音:"别出声,等它们自己走。"好在野猪折腾了一会儿,见奈何不了我们,悻悻地带着崽子离开了。我们又在树上待了半个时辰,确认安全才敢下来。</p><p class="ql-block">洋芋蛋拍着胸口说:"好我的妈呀,这地方又是风沙又是野猪,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四川倒是乐了:"你个瓜娃子,这才叫探险嘛!"</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太平。有天夜里,我们围着篝火吃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狼嚎。沈技术员立即警觉起来,他示意大家别作声,自己悄悄往营地外围查看。不一会儿他回来,面色凝重地说:"是只孤狼,一直在附近转悠。"</p><p class="ql-block">果然,接连三天,那只灰狼总在不远处跟着我们。它不靠近,也不离开,就那么远远地蹲着,绿莹莹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瘆人。小广东晚上都不敢单独起夜,非得拉个人陪着。</p><p class="ql-block">第四天傍晚,那狼竟然摸到了营地附近。老周当机立断,让我们点燃更多的篝火,敲打饭盒制造声响。狼被吓退了,但那一夜谁都没睡踏实。老四川说:"这畜生聪明的很,知道落单的狼不敢惹一群人,这是在跟咱们比耐心呢。"</p><p class="ql-block">直到第五天,一群野黄羊经过,那狼才转移了目标。我们总算松了口气,但这段被孤狼跟踪的经历,让每个人都心有余悸。</p><p class="ql-block">经历了这些,我们勘测时更加谨慎了。每天出工前,老周都要反复交代安全事项,沈技术员则负责检查每个人的装备。洋芋蛋开玩笑说:"咱们这不是来测量的,是来探险的。"</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勘测工作慢慢有了进展。每天收工的时候,大伙儿都累得不行,可嘴里还不忘开玩笑。山东侉子王德顺爱编快板,走在路上,就听见他扯着嗓子唱:</p><p class="ql-block">"孔吾尔布拉克好风光,</p><p class="ql-block">风沙盐碱当干粮,</p><p class="ql-block">经纬仪里找对象,</p><p class="ql-block">塔尺一量——媳妇长!"</p><p class="ql-block">福建来的李建设一听,赶紧接茬:"啥媳妇长?是路长!你这叫测量腔跑调!咱这是在丈量活路,不是在找媳妇!"</p><p class="ql-block">老四川突然扯嗓子唱川剧:"想当年——在老家——峨眉山上把松栽——"刚唱半句,就被小广东捂住了嘴:"省省吧!再唱,沙尘暴又得返场!上次你一唱,就刮沙尘暴,你忘了?"</p><p class="ql-block">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老周也跟着笑,手里的图纸筒在背后咣当咣当响,像给这荒原打节拍。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十一个人的影子,在荒滩上连成一串,像一排矗立的钻天杨。</p><p class="ql-block">有天晚上,我跟沈技术员坐在篝火旁,他看着远处的觇标,突然说:"小凌,你知道咱为啥这么拼命吗?"我摇了摇头。他吸了口烟,缓缓地说:"咱兵团人,从全国各地来新疆,就是为了把这片荒地变成良田,让老百姓有饭吃,有房住。现在苦点累点不算啥,等将来渠挖好了,条田种上庄稼,金灿灿的麦子熟了,那时候,你就知道咱现在干的活儿,值!"</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突然明白了老周说的希望是啥。这希望,不在图纸上的墨线里,而在我们这群泥腿子的手里,在我们的笑声里——笑一声,盐碱地就酥一分;笑两声,沼泽地就硬一寸;笑三声,那孔吾尔布拉克的春末,就真成了希望开始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半个月,我们的勘测任务终于完成了。老周拿着那份画满了渠线和条田规划的图纸,站在觇标底下,望着北边的荒原,脸上露出了笑容。风还在刮,可我们听着,那风声里,好像多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希望。</p><p class="ql-block">我们收拾好仪器,准备离开孔吾尔布拉克。走的时候,洋芋蛋在觇标上系了条红绸子,风一吹,红绸子飘起来,像一面小小的红旗。小广东说:"等明年再来,咱就能看见渠里的水,看见地里的庄稼了。"</p><p class="ql-block">老周点了点头:"会的。咱兵团人,说到做到。"</p><p class="ql-block">我们背着仪器,往营地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扔在了身后的孔吾尔布拉克,在夕阳的映照下,好像也没那么荒凉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片良田,就会有老百姓在这里安家落户,就会有欢声笑语在这里回荡。而我们,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可我们留下的渠线,留下的希望,会永远在这里生根发芽。</p><p class="ql-block">回营地的路上,老周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片荒原。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轻声说:"亚克西,这片土地......总有一天会变成绿洲。"我们都没说话,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今天的艰辛,就是为了明天的亚克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