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染秋 旧雨新知

梅光

<p class="ql-block">又是一年秋深。</p><p class="ql-block">车子沿着湿润的山路驶入皖南,窗外的景致便渐渐被水墨般的秋意浸染。我此行的名义,是探望一位在此隐居的老友,心底里,或许更是为了寻觅一份城市里早已失落的宁静。当山路蜿蜒至尽头,一片豁然开朗的谷地间,那个名为“砚溪”的村落,便安然地卧在了一片朦胧的烟霭与五彩斑斓之中。</p><p class="ql-block"> 最先牵引我目光的,是那无处不在的乌桕树。它们静静地伫立在田埂、溪畔、屋角,不像北方乔木那般萧瑟,反倒像被秋意悉心点燃的一盏盏温柔的灯火。那不是单一的红,是画家笔下一场精心调配的渐变——从少女颊上的浅绯,到醉意微醺的酡红,再到沉淀了时光的绛紫与赭石,其间又巧妙地点缀着明灿的亮黄。它们就这般疏疏落落地站着,仿佛这皖南天地间自然生长的诗句。</p><p class="ql-block">老友的居所,是一座修缮过的旧徽宅。粉墙已不甚洁白,布满了雨水流淌留下的淡灰色痕,像一轴年代久远、意境苍润的水墨长卷。黛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吸纳了日月光华与雨露风霜,在微光下泛着幽沉的光泽。最是那几叠错落的马头墙,傲然翘首,将一方天空切割成灵动的画幅,偶有飞鸟掠过,便成了画中游走的墨点。</p><p class="ql-block">安顿下来后,我辞了老友的好意,只想独自在这村中漫行。村落依水而建,一条清浅的溪流穿村而过,水声琤琮,是这寂静山村永恒的韵律。几座苍朴的石桥联通两岸,桥洞下,有妇人正在石阶上浣衣,棒槌起落间,溅起的水花惊动了水底的云影天光。我踩着被秋雨浸润得油亮的青石板路,向巷弄深处走去。巷道窄而幽深,两侧是高耸的封火墙,行走其间,脚步声声回响,仿佛在与过往的岁月轻声交谈。</p><p class="ql-block">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条雨巷里,我遇见了她。</p><p class="ql-block"> 那时,天色倏地晦暗下来,江南特有的蒙蒙细雨,便无声无息地飘洒开来。这雨,细密如雾,缠绵如丝,将远处的乌桕、近处的瓦檐,都笼罩在一片空濛的纱幕之后。天色并未完全阴沉,云层背后透出些许微光,这便是“蒙蒙残雨笼晴”的妙处了,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湿漉漉的、微凉的希望。</p><p class="ql-block">我正避于一株华盖亭亭的乌桕树下,看雨珠如何在红叶上聚散离合。巷子的另一头,一个撑着靛蓝色油纸伞的身影,正缓缓行来。伞沿微斜,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素雅的藕色裙裾,裙摆已被飘散的雨丝洇湿,颜色深了一晕,贴着她轻盈的步履,漾开温柔的弧度。走得近了,方能看清伞下的容颜,并非夺目的明艳,却像这雨后皖南的山水,清丽得恰到好处,眉宇间蕴着一抹沉静的书卷气。</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们这无声的凝视,却被一个灵动的闯入者打破了。</p><p class="ql-block"> 一条棕黄色的小狗,从巷角青苔斑驳的屋檐下蹿出,使劲抖了抖身上细密的雨珠,恰好停在了我们中间。它毫不怕生,仰着湿漉漉的小脑袋,用它那黑豆似的鼻子嗅着空气中陌生的气息,一双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望望我,又望望她。</p><p class="ql-block"> 她倏然笑了,那笑容仿佛拨开了雨雾的阳光,声音也如山涧清泉:“莫怕,它叫‘秋生’,是村里阿婆养的,最是亲人。”</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那名叫“秋生”的小家伙果然凑过来,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指尖。在这微凉的秋雨里,我们都在寻求着一份温暖的慰藉吧。</p><p class="ql-block">“这村子静得好,”我直起身,对她说道,“尤其是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p><p class="ql-block">“是呢,”她收起伞,雨竟也识趣地停了,天光重新舒展开来,“雨后的乌桕,颜色才最是润泽。像是心事被彻底涤荡过了一般。”</p><p class="ql-block"> 我们便因这条小狗,因这场不期而至又悄然而止的雨,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了一起。穿过幽深的巷弄,踱过拱起的石桥,话题从村头那棵最年长的乌桕树龄,聊到某户门楣上精美的砖雕寓意,再到溪水中倏忽来去的游鱼。我告诉她,我是来自远方的过客;而她说,她是一个画画的,每年秋深,都会来此小住,写生。</p><p class="ql-block">“为了这皖南的秋色?”我问。</p><p class="ql-block">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溪水流去的远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为了等一个人,也为了,告别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听到了一个关于时光与承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五年前的秋天,她也在这里写生。同样是在一条青石巷里,她邂逅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年轻摄影师。他被这里的秋色深深吸引,而她执笔凝眸的身影,则成了他镜头里再也无法复刻的风景。他们曾一同攀上村后的山岗,看晨雾如何为乌桕林披上轻纱;也曾一起在星空下的溪边,听水声潺潺,交换着彼此年少的故事。那段时光,美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p><p class="ql-block"> 他临行时,对她说:“明年秋天,乌桕最红的时候,我一定回来找你。”</p><p class="ql-block"> 于是,她便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等待。第一年秋天,她笔下每一片乌桕叶都饱含着甜蜜的焦灼。他没来,只寄来一封信,说是有紧要的采风,去了更远的远方。第二年,她依旧守着承诺,画里的色彩,却不自觉地掺入了些许不安的灰调。他依旧杳无踪迹,音书渐疏。第三年,第四年……希望如同被秋雨反复洗刷的彩墨,渐渐淡去。她开始明了,有些话语,或许只是当时月色太美,情之所至的脱口而出,当不得真。</p><p class="ql-block">“那今年,为何还来?”我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份回忆。</p><p class="ql-block">“起初,或许还是习惯使然吧。”她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一丝拂不去的怅惘,“但今年来了之后,面对这依旧绚烂到极致的秋光,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执意等待的,或许早已不是他,而是那个五年前,在此地毫无保留、深信不疑的自己。我来,是为了与那段旧日时光,好好作别。”</p><p class="ql-block">她指着溪边一棵如火如荼的乌桕树,轻声道:“你看,乌桕叶春萌夏绿,秋绚冬寂。它从不因终将凋零,便吝啬在秋日绽放全部的华彩。我的那段过往,便是我生命中的一季秋。它曾那样热烈地美丽过,已然很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我被她话语中那份通透的坚韧深深触动。这个看似婉柔的江南女子,骨子里却有着徽州古建般的风骨与沉静。她的告别,不是凋谢,而是一种成熟的沉淀与升华。</p><p class="ql-block">夕阳将落未落,我们将小狗“秋生”送回了它主人的小院。临别时,我对她说:“明日,我可以来看你作画么?我想看看,你笔下的告别,是何等模样。”</p><p class="ql-block">她略有讶异,随即温和地点了点头:“好。就在今日相遇的巷口吧。”</p><p class="ql-block">翌日,我如约而至。她已支好画架,画板上,是那条湿润的深巷,斑驳的粉墙,以及那株绚烂如霞的乌桕树。但与昨日实景不同的是,她的画里,多了一个执伞前行的背影,正走向巷口的光亮处;而巷角,那条回望的小狗,眼神温存。</p><p class="ql-block">“这幅画,可有名字?”我问。</p><p class="ql-block">她搁下画笔,望向清澈如洗的碧空:“就叫《旧雨新知》。”</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弦被轻轻拨动。昨日的雨,是“旧雨”,涤荡着过往;而今日的晴暖,与立于此地的我,或许,便是那“新知”了。</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再追问,只是静立一旁,看她如何将光影、水汽与情愫,一点点揉进笔墨,凝固于宣纸。阳光暖暖地铺洒下来,时光仿佛被拉长,变得柔软而静谧。</p><p class="ql-block">此后的几日,我都伴着她写生。我们去探访藏于深山更深处的古村,在千年樟树下听风过林梢;我们也去熙攘的早市,分食一块烫手的黄山烧饼,共尝一碗咸香的毛豆腐。我们谈画理,论诗文,也聊各自行过的路与桥。在她身边,我那颗被都市尘嚣磨损得有些粗糙的心,仿佛被这皖南的烟雨与秋阳,一点点浸润、抚平,重新变得敏感而温润。</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她画中的色调,从一种带着淡淡哀愁的唯美,逐渐变得愈发温暖、明亮而充满内在的安宁。我知道,她的告别仪式,已然圆满。</p><p class="ql-block">在我离开砚溪的前一晚,我们又一次漫步至那座石桥。月色如练,倾泻在溪面,漾开一层清辉。乌桕树静默的剪影,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沉。</p><p class="ql-block">“谢谢你,”她忽然开口,声音融在流水声里,“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出现。”</p><p class="ql-block">“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诚恳地说,“谢谢你,和这个秋天。你们让我相信,所有的结束,都暗含着新生的序章。”</p><p class="ql-block">我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有月华的倒影,清亮而深邃:“明年,当乌桕再度转红时,我还能再来么?不为任何人,只作为我,想来见你。”</p><p class="ql-block">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睑,良久,才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比秋阳更暖、比月色更柔的笑容:</p><p class="ql-block">“好。我等你。”</p><p class="ql-block">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这清清浅浅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钧的重量。我知道,这一次的约定,将不再是单向的守候,而是心照不宣的双向奔赴。</p><p class="ql-block">离去的那天,依旧是江南常见的、水汽氤氲的晴日。她送至村口的乌桕树下,没有多言,只将一卷温凉的画纸,轻轻放入我手中。</p><p class="ql-block">车子驶出很远,我才在颠簸中缓缓展开那卷画。画上,是我们初遇的雨巷,乌桕绚烂,雨丝缠绵,一人一犬,相逢于伞下。画的留白处,有一行清雅秀逸的小字:</p><p class="ql-block">“旧雨洗尘,新知入心。愿岁岁秋色,皆与君同。”</p><p class="ql-block">我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贴于心口。窗外,皖南的秋色正如一幅无尽的长卷向后铺展,那一片片燃烧的乌桕,那一座座静默的粉墙黛瓦,都连同那场雨、那个人,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生命里。</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的心,已悄然遗落在那片江南的烟雨秋光之中,遗落在那个有着清澈目光和坚韧内心的女子身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明年的秋色,定会比今年更美。因为有了约定,有了期盼,往后的每一寸光阴,都将被染上温暖而明亮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10月17日写于黄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