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享清秋

🍎张洁

　　转过那座熟悉的市廛拐角，云起山房便像一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卷轴，蓦然现在眼前了。脚步才踏上第一级石阶，心便兀自静了下来。那石阶颇有年月，缝缝隙隙间，厚茸茸的青苔肆意铺展，似一条鲜活的绿色绒毯，顺着石阶一路“流”到茶房的木门边，软乎乎的，满是静谧的时光感。

进得院来，一眼便望见那方池水。数尾锦鲤，肥硕而雍容，披着一身斑斓的光，在水中悠悠地游弋，也不怕人，只摇着那纱裙似的尾，倏忽来去，将一池静水，搅动得光影离合，恍若流金的梦。

　　我们便在那池边拐角处的茶房里坐下，山房的美女招待早已沏好了茶，是本地红茶。白瓷盏里，漾着一汪琥珀蜜香，热气袅袅地升腾起来，混着院里草木的清气，直透进心脾里。环顾这小小的庭院，心里不禁暗暗称奇。这已近深秋了，墙角的几株杜鹃，却不肯俯就时序，仍簇拥着几团胭脂色的花朵，在苍褐的背景下，灼灼地开着，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倔强的明艳。那个以枯枝与落叶为笺的秋天去哪里了呀！

青石灯塔旁那棵老乌桕树，枝叶亭亭如盖，撑开一片蓊郁的浓荫，将正午的日头筛成柔柔的光斑，洒在青苔铺就的石阶上，全无半点浓秋的憔悴。一条小小的溪涧，不知自何处悄然而来，傍着石阶，琤琤琮琮地流淌，那清冽的声响，似一串小巧的玉珠，断断续续地“跌”进盘子里，每一声都像是在寂静里荡开的涟漪，把周遭衬得愈发静了。

午饭是简朴的，却有着山野特有的清甜。几样时蔬，一屉手工玉米粑，我们吃的从容，话也说的散淡。

　　饭后我们倚窗而坐，在这茶香与泉声里，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娟谈起婚姻这话头，竟悠悠地荡回了我们那做姑娘时的岁月。那时节，我们对于婚姻总带着几分不切实际的绮想，大约总逃不出戏文与小说里的样子，是才子佳人，是举案齐眉，带着一层朦胧而浪漫的光晕，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看花，而今雾散了，花的样子真切了，倒另有一种踏实的好。那光晕原是透进现实的日光，便化作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与温暖，虽不那么炫目，却更是贴实、绵长。

我缓缓续着茶水，又谈到眼前年轻人的“世界观”了。娟叹道，他们的天地是那样广，心思是那样活，我们当年那点按部就班的念头，怕是早已不入他们的眼了。丽珍却以为不然，说无论天地如何变幻，人心底里那点对于真情与安稳的渴望，任是沧海桑田，也总不会变的，只是表达不同而已。

　　茶过二巡，又论起家庭教育来。芳溢身为优秀高中生的母亲，感触便最深。她说，人到中年终会明白，营造一个家的氛围，原比教孩子认字算数更要紧。这氛围，不在家私的贵贱，而在那一饮一啄间的言语与神色，是宽松的，还是逼仄的；是温暖的，还是寒凉的。孩子的心像一张最敏感的宣纸，这氛围是墨，是水，早早地便在上头晕染出他一生的底色了。我们听了，都默默点头。这人情世故，也真如这庭院里的草木，一季有一季的风景，一代有一代的模样。

茶过三巡，话也渐渐疏落下来。大家望着那流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看似遥远却又即将逼近的养老模式。不知那时，我们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是儿孙绕膝？还是几个老友，寻一处这样的山房，倚着斜阳，说着些泛黄的旧话？这念头并不使人悲伤，反倒生出一种平静的悠远来，仿佛那老去的日子，也不过是另一重值得玩味的风景。

　　茶罢，我们慢行至小石桥上，芳溢将点心捻碎撒入溪水中，引得鱼儿簇拥成一团彩色的云。于是，我提议买点鱼食来投喂，不妄这些鱼儿欢快又安静地陪伴我们一大中午。娟与丽珍笑着接过装满鱼食的小球，竟也像孩子一样，将手伸进那澄澈的秋水里，当指尖触着那滑溜溜的鱼身，便是一阵带着秋意的惊笑。“摸鱼头，有人求。”丽珍仰头笑着，指尖虚点着一尾红白相间的鱼首。我大笑道：“我要摸鱼尾，求个顺风又顺水！”水声，笑声，便这样清清亮亮地融在了一处。

芳溢举起手机，将这欢愉的片刻，定格下来，镜头里的我们，眉眼弯弯，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倦意？

　　不觉日影悄悄西斜。我们竟在这山房里，消磨了整个午后时光。每个人脸上，反都透着一种被山水与清谈洗涤过的清明，内心真正感受到了山水的力量。那满阶的青苔，自在的游鱼，倔强的杜鹃，还有那泠泠的水声，都像一幅淡淡的水墨，深深地印在了心里。让我们这些从尘嚣中暂逃出来的人，得以深深的呼吸，而后带着满心的清澈重返那纷扰的人间。

回头望去，云起山房已静静地掩在了苍青色里，仿佛我们方才经历的那一切，不过是它做的一个悠长的、关于秋日的梦。我们不曾带走一句秋日私语，却仿佛将整个秋天的宁静装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