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U病房_回来是人（3）

黄勇

90年代中期，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东三环有一个著名的地方，每次坐车路过，从外面看都可以想象里面灯红酒绿，还配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天上人间。其实这四个字和莺莺燕燕一毛钱关系没有，原文是丧国君李煜感叹过去当皇帝和如今朝不保夕的生活对比。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对手术后的我来说，ccu病房就是天上人间。人间苦难都在于此。

如果人间有和天堂或者阴间距离最近的地方，那这个地方一定是ICU或者CCU病房。

ICU我没有住过，但CCU我住了一周，几乎每天我都要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之前的生活是天上，现在躺着这里才是真的人间。

苦难而又恐怖。

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我直接进了CCU病房，但后来我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插曲。

六床的84岁扎大爷，后来我住五床，和他毗邻，还聊过几次，感觉好可怜一个大爷，从天津的养老院被送到这里来，想回回不去，儿子在监狱，一个女儿在国外联系不上，想出院想疯了，但养老院不愿意接收，据说是欠费，老头天天让医护给他联系，大家都没办法，都胡弄他，我进病房那一天，脾气暴躁的老头急了，84岁的心衰病人扎大爷躺在病房的走道上，不让我出院我就不让外面的病人进来。

躺在病床上刚出手术室的我在门口，进不去。

医生护士没一个敢去招惹扎大爷。

护工王师傅站了出来。

王师傅40多岁，山西临汾人，是我老乡，后来和我很熟，但那时我还不认识。

王师傅是监护室里的护工，是外包人员，劳务公司派遣到医院病房里的临时护工，工资按天结算，每天190，吃住都在病房，工作时间是每天24小时。

王师傅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双手拉着扎大爷的双脚，把他拖开了走道。

扎大爷身高1.8米多，人高马大，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可以想象别说年轻时，就是30年前，也能起身把王师傅打个满脸开花。

对了，扎大爷还是满族人，正黄旗，长那个脸型让我一看想起满族皇帝康熙乾隆一大家子。

正黄旗是上三旗，努尔哈赤创立，是皇帝最核心的亲兵。

当然那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对发生在病房里的事一无所知。

我心心念念的是我需要解手。手术刚结束后有那么一小会感觉很轻松，如释重负，也许明天我就好了？而且也感到肚子饿了，毕竟吃完早饭到现在下午4点滴水未进。

刚开始护士给我推到了1床。

旁边就是2床。

2床的老头将近80，整天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当然不仅是2床，3床，4床的病人我住了一个星期不知道他们什么样子，因为他们不仅仅是没起来过，而且脸上时刻扣着呼吸机，不能说话，也静悄悄的。

但2床的老头让人恐怖，我发现他的双手都被拴在床边的护栏上，而且手上带着一个套子，就是一个罩子，防止他乱抓乱动的。老头的手总在动，但被拴着，最恐怖的是老头不停的在呻吟，在呼嚎，嚎叫，那是人最痛苦，最不能忍受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从红岩小说里白公馆刑讯室发出的惨叫。

这是一种不能控制的被动的惨叫。

没有人听到这个声音会无动于衷，那声音不算很大，但穿透力极强，也许有60-70分贝，这声音比隔壁装修电锤的声音都让你崩溃。

我和他床位相邻。

整个病房都无处可躲，但1床是最近。

当然3床也很近，但3床是一个已经躺平了老头，呼吸机一扣，管你哭天喊地，巍然不动，可我做不到阿。

刚进来我还没顾上换床位的要求，医生护士以及护工围观了我一圈。

我说我要解手。

不记得是哪个医生说，你不能起来，就躺着别动，然后旁边有个护工大姐，这个病房多的时候有8个病人，3个护工，王师傅护工里的老大，除了基本的护理之外，甚至可以帮着护士做一些去痰，灌肠一类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除了扎针之外，护士能干的活，王师傅基本都能干。护工老二就是这个大姐了，当然年纪要比我小，也是山西人，40出头，话说山西人就是能干又吃苦。

可惜右手有两个手指残缺，她说小时候村上有那种机器，自己淘气，把两根手指搅了进去，从此后就少了两根指头，我后来想起，在神雕侠侣里，有一个大侠，也是残废，少了一条胳膊，只不过大侠姓杨，她我不知道姓啥，就叫杨二妹吧，因为她在护工里论资历排行老二。当然后面我还要重点说下护工渣三姐。渣三姐并不姓渣，是因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在这里他是刚来的，论资历排行老三，又年纪比我还大，所以叫她渣三姐，渣三姐是给王师傅和监护室带来很多麻烦，又给我带来很多乐趣的大姐。后来我身体好一点或者烦恼的时候，看着渣三姐的闯祸，经常暗暗的偷乐，这是我在Ccu病房唯一感到烟火气的和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一个大姐。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此时的我只想解决小便的问题。

我的便壶还没有买上来。杨二妹拿了一个黑色垃圾袋，在众人围观之下，让我侧了身子，然后把垃圾袋撑一个口子，对着我的撒尿工具，反正我也是光着下身，很方便。

我的小弟就这样毫无隐私的暴露在大家的面前，杨二妹的手给我撑着。

这是我从来没有试过甚至没有想过的解手的场景。

男人看也就罢了，问题是周围还有护士，护士看也就罢了，问题是杨二妹你也才40出头，你这样守着我的老二，直直的看着我是不是会有点紧张？我周围一圈人也就罢了，问题是病房里还有如此多的病人，即使是我酒后大街上撒尿也要对着一堵墙的，这实在是令人难堪。

过了半分钟，我失败了。

后来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以后，我才明白CCU病房里的规则，在这里，没有人把你当男人，不论是女护工甚至是那些20刚出头的年轻的女护士。

在需要的时候，你在她们面前，可以肆无忌惮的裸露你的下身。护士在交接班的时候，可以一圈人来围观你，你身体的每个地方。

甚至包括你的小弟。

我觉得这真是奇幻。

她们心里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你只是个病人，你的小弟除了用来排泄，在她们眼里，没有任何别的用处。

可我刚进来的时候确实难以接受，尽管我并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