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情殇之花”

天鹰

<p class="ql-block">  《摸鱼儿·雁丘词》—元好问</p><p class="ql-block">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p><p class="ql-block">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风,掠过玉龙雪山脚下的草甸时,总裹着松针与雪粒的清冽,也似藏着百年未散的呜咽,那声音轻得像口弦的颤音,又沉得像青稞酒入喉的涩。有人说,这雪山的雪水是纳西族青年的眼泪化的,凉得刺骨、浸着执念;而那些散落在断崖边、草甸上的往事,象是弥漫在寒夜里的“幽兰之魂”——它们以悲壮为根,以赤诚为蕊,在圣山的庇佑下,把对爱情的执着与遗憾,开成了岁月里抹不去的“情殇之花”。</p><p class="ql-block"> 去年早春四月,我踏足云南丽江,本为乘大索道缆车登上玉龙雪山海拔高4680米处,感受“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却被一场突来的大风打乱了计划:为了旅游者的安全,景区缆车径直停开,终究没能靠近山腰的云杉坪,只能站在山脚下远眺,却也正因这场“未登顶”的遗憾,在纳西族女导游木珍的讲述里、在山野的风声中,读懂了这“花”的背后,比雪山更厚重的悲情与炽热。</p> <p class="ql-block">  风裹着雪粒掠过耳畔时,竟带着一丝丝清冽的寒意,和一点甜味,这是高原阳光融化积雪后,混着松针与杜鹃花瓣的气息,此般感官体验在清代《丽江府志》中亦有记载,称玉龙雪山“雪水融时,气含草木之馨”。</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远眺雪山,却也别有风味,只见:玉龙腾飞,逶迤起伏,山势雄伟,气象万千!</span></p><p class="ql-block"> 抬眼望去,玉龙雪山的十三座雪峰如银色的巨人列队而立,峰顶的积雪在正午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是撒了一把碾碎的钻石。山腰间缠绕的云带更显灵动,有时是轻薄的白纱,贴着黛色的山体缓缓流动;有时又聚成似团团蓬松的棉絮,将雪峰半遮半掩,只露出尖尖的雪顶,这般景致与纳西族古籍《创世纪》中“银峰十二座,云绕如轻纱”的描述恰好呼应。山脚下的草甸刚褪去冬日的枯黄,冒出点点新绿,零星开着紫色的龙胆花和黄色的报春花,像是大地随手撒下的碎宝石,与远处的雪峰形成鲜明又和谐的对比。风大时,草叶翻涌如波浪,带着“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雪山千万年来的故事,也让人想起纳西族老人常说的“雪山有风,便有往事”。</p> <p class="ql-block">  据纳西族女导游介绍,玉龙雪山不仅是纳西族的“圣山”,更是当地人心中的“情殇之山”——这份悲情的根源,藏在一段从“自由”到“禁锢”的历史转折里。在清朝康雍时期之前,丽江由纳西族土司世代统治,彼时的土司深谙民族特性,始终尊重当地“以情为魂”的民风民俗。那时的纳西族青年男女,很少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可在春日山野间对歌、在集市上相遇,若两情相悦便能自由相守,家庭极少强迫子女违背心意。整个民族的婚恋氛围开放而纯粹,这份“爱情自由”的传统,既是“幽兰之魂”最初的底色,也为后来埋下了悲情的伏笔。</p><p class="ql-block"> 转折始于清代康雍年间。朝廷为了加强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的管控,在云南丽江逐步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将土司统治改为由中央派遣的汉族流官管理。流官到任后,随即带来了汉地的儒家思想与封建礼教,“三从四德”“门当户对”的观念被强行推行到这个原本婚恋自由的民族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夜之间,纳西族青年的爱情被戴上了枷锁:明明心意相通,却可能因家世差异被拆散;明明情投意合,却要被迫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从“自由相爱”到“身不由己”的巨大落差,让无数青年难以承受。他们不愿让“幽兰之魂”沾染世俗的妥协,又无力反抗既定的命运,便将目光投向了神圣的玉龙雪山,选择以殉情的方式,让“情殇之花”在绝境中绽放。</p><p class="ql-block"> 于是,玉龙雪山的云杉坪、牦牛坪等地,渐渐成了纳西族青年的“殉情谷”。一个个因忠贞爱情而走向幽怨凄美结局的哀歌,就在这云杉坪的森林里和断崖下发生、激荡。据纳西族著名学者方国瑜《纳西族史》记载,康雍时期纳西族殉情现象尤为突出,仅康熙年间《丽江府志略》便提及“每年冬春,常有青年男女相携入山,不复出”…</p> <p class="ql-block">  我们跟随着纳西族女导游木珍在山脚下漫步徜徉,“这里就是殉情谷。”木珍的声音低沉下来,与刚才的欢快判若两人。她指着不远处的断崖,那里的岩石上刻着三个朱红大字“殉情谷”,字迹已有些斑驳,却仍透着一股苍凉。“我们纳西人叫它‘游午阁’,意思是灵魂离开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栈道旁立着一块说明牌,记载着1723年“改土归流”后的殉情潮。木珍蹲下身,捡起一片掉落的松果,慢慢捻碎:“在那之前,我们纳西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自由恋爱并存的。土司时代有‘阿注’婚姻,男女只要情投意合,就能在松树下对歌定情。但清朝派来的流官说这是‘蛮俗’,非要改成‘指腹为婚’‘三媒六聘’,很多相爱的人就这样被拆散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指尖划过树皮上的刻痕,那是东巴文的“爱”字,笔画如缠绕的藤蔓。“最惨的是光绪年间,有十八对青年在这里殉情。他们头天在山下的村寨对了一夜的歌,第二天带着酒和酥油饼来到这里,把东巴经里的《鲁般鲁饶》念完,就一起跳下了断崖。”木珍的眼眶有些发红,“老人们说,那天云杉坪的风里全是口弦声,像无数只鸟儿在哭。”我们听后,心情沉重如山,感觉“情殇之花”开的凄美,而当年正是由无数善良而充满真挚之爱的纳西族少男少女的鲜血浸润了它…</p> <p class="ql-block">  彼时的青年男女若被父母拆散,会提前备好亲手绣的麻布(象征“洁净去往天国”)、烤好的糍粑(寓意“旅途饱腹”)和一壶青稞酒(代表“告别尘世”),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沿着林间小道走向殉情谷。</p><p class="ql-block"> 路上,姑娘会用口弦吹奏《殉情调》,那声音纤细又哀伤,像是山涧的溪流在呜咽;小伙则会唱《鲁般鲁饶》里的诗句——这部纳西族史诗中专门记载殉情文化的篇章,有“白云是我们的帐篷,雪山是我们的依靠,没有自由的爱情,不如化作林间的晨露”这样的悲怆句子。走到断崖边,他们会并肩坐下,先喂对方吃一口糍粑,再共饮一口青稞酒,然后紧紧相拥,纵身跃下——他们坚信,殉情后能进入“玉龙第三国”,那是纳西族传说中没有世俗束缚、只有爱情的极乐世界,清代纳西族文人木增在《山中逸趣》中曾描绘:“第三国有青崖,有碧水,有情人终成眷属,永不分离”。云杉坪的松树仿佛见证了无数这样的悲剧,树干上偶尔能看到模糊的刻痕,那是殉情者留下的名字缩写,经过岁月的侵蚀,字迹早已淡去,却仍能让人感受到当年那份炽热又绝望的爱意。</p> <p class="ql-block">  在这“殉情谷”的山野雪原之间,散落着多少有关口弦的悲情故事;纳西族的口弦多由青竹制成,长不过三寸,中间刻有细薄的簧片,轻轻拨动便能发出婉转的声音,这种乐器在明代《滇略》中被称为“竹簧”,记载其“声细如语,能传情”。对于殉情的青年来说,口弦是比语言更亲密的伴侣——姑娘会在深夜对着月光调试口弦,将对心上人的思念都融入每一个音符;小伙则会把姑娘送的口弦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走到哪里都带着。想家时、思念时,便悄悄拿出来拨动几下,那熟悉的声音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痛苦,仿佛能透过弦音触碰到姑娘“幽兰之魂”的体温和气息。</p><p class="ql-block"> 当地还流传着一个见于《丽江民间故事集》的真实故事:清朝末年,白沙古镇有个叫阿月的姑娘和叫阿岩的小伙相爱,却因阿月被指腹为婚给土司的儿子,两人约定在云杉坪殉情。殉情前,阿月将自己耗时半年制成的口弦送给阿岩,那口弦的簧片上还刻着细小的“月”字;阿岩则把自己打猎用的腰刀送给阿月,说“到了第三国,我还想听你吹《相思调》”。后来,人们在断崖下发现了他们的遗体,阿岩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口弦,簧片上沾着淡淡的血迹,像是还在诉说着未说完的爱恋、未尽的浓情蜜意…</p> <p class="ql-block">  如今,在丽江古城的手工艺品店里,仍能看到老人制作口弦的身影,只是买口弦的多是游客,很少有人再知道那些藏在口弦背后的悲情故事,只有偶尔在殉情谷的春风里,仿佛还能听到隐约的口弦声,哀婉又绵长,一如百年前的“幽兰之魂”未曾消散,“情殇之花”未曾凋零。</p><p class="ql-block"> 直至四九年后,随着婚姻自由政策的推行,纳西族的殉情现象才逐渐消失,但这段由“改土归流”引发的悲情历史,却成了玉龙雪山永远难以抹去的记忆忧伤,也让“幽兰之魂”与“情殇之花”的意象,成了纳西族爱情文化里最具深情的符号。</p><p class="ql-block"> 在云南,除了纳西族,摩梭人的婚恋习俗也十分特别,他们至今仍保留着“走婚”制度,男女双方不结婚,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就一直保持着双方“暮合晨离”的习俗;这种“走婚”制度在民族学家林耀华《凉山夷家》中被称为“母系社会的活化石”,其核心是“男不娶、女不嫁”,完全以感情为基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摩梭人的走婚没有繁琐的仪式,全凭心意:若是小伙看上了姑娘,会在夜晚悄悄来到姑娘的“花楼”下,用手指轻敲窗户——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若是姑娘愿意,便会打开窗户让小伙进来;若是不愿意,便会沉默不语,小伙便会知趣地离开。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小伙便会悄悄离开花楼,回到自己母亲的家里,继续白天的劳作,这种“暮合晨离”的模式,在民国《宁蒗县志》中也有“夜赴女宅,晨归母家,无拘无束”的记载。他们之间没有法律的约束,也没有财产的纠葛,感情好时便天天相会,感情淡了便各自寻找新的伴侣,互不纠缠,摩梭人把这种关系叫做“阿夏”,意为“亲密的伴侣”。在泸沽湖畔,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清晨,穿着传统麻布衣裳的小伙背着竹篓,从姑娘的花楼出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傍晚,夕阳西下时,小伙们又会整理好衣裳,带着简单的礼物——可能是一束野花,也可能是一块自己烤的饼,朝着心仪姑娘的花楼走去。泸沽湖的水见证了无数这样的爱情,湖水清澈见底,就像摩梭人的爱情一样,纯粹又自由,没有世俗的杂质,只有两颗心最真实的靠近,这种状态也让许多现代人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 相比之下,无论是纳西族的殉情,还是摩梭人的走婚,都充满了对爱情最本真的追求,只是前者以悲剧收场,后者则以自由为底色。站在玉龙雪山下,想着这些关于爱情的故事,看着眼前壮美的雪山风光,内心为之心醉而感叹!</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时代的人谈论爱情婚姻时,总绕不开房子、车子、彩礼,好像爱情变成了一场等价交换的生意,相亲时先问对方的收入和家境,结婚前要算清双方的财产,就连分手时也会为了一点利益争执不休。我们很少再像纳西族青年那样,为了爱情愿意付出生命;也很少再像摩梭人那样,把感情当成爱情的唯一标准。旅行行程中,在丽江遇到一个当地的纳西族姑娘,她是丽江博物院的讲解员,她说:“现在的纳西族年轻人已经很少有殉情的了,我们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但很多人却开始羡慕老一辈的爱情——不是羡慕殉情的悲壮,而是羡慕那种‘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坚定。”就像玉龙雪山的积雪,千万年来都没有融化,那种执着和纯粹,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反而成了稀缺的东西。站在殉情谷前,看着远处的雪峰和脚下的青草,突然觉得,纳西族的殉情虽然是悲剧,但它至少证明了爱情可以有那样炽热的力量;摩梭人的走婚虽然简单,却诠释了爱情最本真的模样。而我们,或许应该从雪山的爱情故事里学会一点什么——学会珍惜感情,学会拒绝世俗的绑架,学会让爱情回归它本来的样子,就像雪山永远保持着纯净,不被外界的纷扰所污染。</p><p class="ql-block"> 离开玉龙雪山时,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雪山上,给银色的雪峰镀上了一层金色,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这次雪山之行,虽然没能登上顶峰,却让我感受到了雪山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动人的爱情故事,它那清纯的民族风情,象一首深长悠远的歌;</p> <p class="ql-block">  深情回眸,玉龙雪山的雪峰在云蔼中若隐若现,像是在和我们告别,这场景让我想起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在《滇游日记》中写的“雪山送客,云雾含情”。车里的导游又唱起了纳西族的歌谣,歌声悠扬,带着雪山的纯净和民族的深情,歌词里唱着“雪山是根,爱情是魂,代代相传,永不褪色”。我突然想起在殉情谷看到的那几株野花,它们生长在断崖边,在寒风中顽强地绽放,那或许就是最好的“情殇之花”——不只是悲伤的象征,更象是爱情力量的见证。 </p><p class="ql-block"> 这次旅行虽然没能登上雪山,但却比登上雪山更有收获:让我看到了雪山的壮美,感受到了纳西族文化的深厚,也对爱情有了新的理解。或许以后再听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诗句时,我不会只觉得凄婉,还会想起玉龙雪山的雪峰、云杉坪的松树、泸沽湖的湖水,想起那些为爱情执着的人,想起那种纯粹又炽热的感情。这些记忆会像玉龙雪山的积雪一样,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提醒我们要珍惜感情,要保持对美好的向往,也让我们明白,真正的爱情,从来都与世俗无关,只有真诚的心心相印。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