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绿色梦 大山的江南情

启明星

国务院总理李鹏接见南疆军区机关部队干部（第三排右第十四人是本文作者）

　　在南疆地区光缆工程大会战中，南疆军区司令员林才文（少将）、副司令员马殿魁（少将）等首长亲临会场现场，既作动员、又以身作则，挥动鉄铣参加劳动。白晓书记（拿手套者左一），我（拿手套者左二），邀请林司令员（抽香烟者）、马副司令员（和我对话者）与地方领导一起，为参加会战的干部、战士分发慰问品。

　　南疆军区副司令员马殿魁少将，后任陕西省军区任司令员（正军）。他曾是我的老首长。我调入21集团军63师时，他是该师师长。

　　父母的绿色梦，大山的江南情

（本文由王好元撰稿；刘国华、王鹏宇修改。）

　　 陇东植树记·七律

（王好元）

一·立志

星辰梦想落荒坡，父母青春陇岭驼。

镢头劈裂千层土，汗水浇融万载戈。

不信黄沙能蔽日，偏将碧血化清河。

愚公志在青山改，何惧旁人笑语多。

二·抗旱

骄阳似火烤田畴，父子挑泉十里求。

扁担压弯山脊路，盐霜浸透布衫秋。

指探湿泥双泪涌，苗舒新叶百忧收。

但教根脉连深土，不信春风不回头。

三·风雨

雷鸣电闪破天畴，父母披蓑踏激流。

草帽翻飞如鹭影，毡衣飘舞作云舟。

栽春哪计衣衫透，护绿宁辞岁月稠。

一脉心泉通地脉，敢教荒岭变芳洲。

四·新生

夜雨初晴晓色新，珍珠缀叶长精神。

枯枝竟吐玲珑翠，焦土重生浩荡春。

十年血汗凝朝露，满目葱茏慰苦辛。

但得青山长不负，何须碑碣记功勋。

五·嘉木

青皮核桃秘椟收，破土新芽怯探头。

竹篱细护玲珑影，木桶频浇翡翠柔。

五载竟成擎雨盖，百年犹展拂云虬。

今朝累累珍珠果，仍记当年第一瓢。

六·四时

春云漫卷杏花雪，夏帐深垂杨柳烟。

秋枝压赤星千点，冬柏凝青铁骨坚。

童稚攀摘争笑靥，翁媪歇坐话丰年。

四时美景如江南，俱是双亲血汗篇。

七·永护



暴雨连宵势欲摧，旧窑危立颤如累。

根络深缠千尺土，林冠密织九重帷。

昔年汗沃荒山骨，此日恩泽后世眉。

莫道匹夫难改运，请看碧海没崔嵬。

陇山植绿吟

（王好元）

陇坂云根裂，风沙岁岁侵。

椿萱持壮志，誓改旧时岑。

镐落千岩应，箕收万壑音。注1

垦荒临虎穴，植碧入龙浔。

石破春锹奋，泉枯晓月沉。

三更缝土袄，廿载补天衾。注2

根络缠星斗，枝梢系雨霖。

但教驯旱魃，终见起青琳。注3

晓汲云衢远，宵巡燧火深。

扪苗知地脉，跪乳感天心。

柏阵封沙急，榆钱济岁祲。

杨林排闼立，柳浪倚窗吟。注4

夏荫遮童读，秋香透院斟。

曾经黄雾塞，今作白云浔。

翠涌六盘色，清涵九曲襟。

江南移塞下，蓬岛落山阴。

桃杏三春实，松杉万代森。

风霜凝作乳，血汗淬为琛。

子嗣传圭臬，乡邻效楷箴。

长歌生态理，永续祖宗忱。

日月鉴初志，江河和浩吟。

丹青难尽意，草木自知音。

注：

1. "箕收万壑音"化用《诗经》"维南有箕"意象，喻收集天地精气。

2. "天衾"呼应前文"补天"，将生态修复升华为为大地织被的母性意象。

3. "青琳"既指碧玉般的树林，又暗含《山海经》青要山神女神话。

4. "柳浪倚窗吟"用通感手法，使绿化成果具象为可聆听的诗篇。

沁园春·植树吟

（刘国华）

——谨以此词献给在黄土高原播种绿色的父母

陇坂云横，塬上风嘶，旱魃纵横。

忆银锄破雾，汗濡星斗；青苗列阵，根扎峥嵘。

扁担量山，水桶悬月，白布衫凝盐雪晶。

风沙虐，看新栽筋骨，犹作龙鸣。

虬枝终冠苍冥。唤春雨绵绵润物生。

喜桃霞涨壑，蜂须蘸蜜；榆钱缀岸，蛙鼓传更。

梨雪铺衾，花椒结佩，千岭葱茏护窑灯。

惊回处，有核桃垂荫，犹说曾经。

　　山居杂忆·排律二十八韵

（王鹏宇）

父母携兄姊德贤，深山植木岁华绵。

护持水土功初著，涵养林泉景渐妍。

昔日山荒尘滚滚，今朝树茂雾芊芊。

千般辛劳无人识，只为家园焕碧天。

破晓严亲挑水去，沟边雪迹惹心悬。

蹄痕巨硕超狼掌，足印离奇令母怜。

细辨行藏知兽异，急邀姑父破疑玄。

猎人断是凶徒大，赠弹叮咛护宅全。

对户邹家牧事牵，夜阑兽至祸频传。

八羊殒命身遭戮，一牝遭拖命不延。

安占平明商对策，乡邻执械觅凶渊。

追踪血迹深林入，直抵团窝洞府前。

洞口荞柴堆六百，椒辛二十伴烟燃。

焚薪竟日连双夜，守穴经旬复六天。

未睹狞容心不定，手持炎炬胆方坚。

入岩方见豹母子，俱被熏亡命已捐。

当昔未颁护生律，山中有患祸绵延。

狼逾高墉猪受害，狐穿鸡埘卵难全。

团鼠糟践膏腴地，黄鼠偷食沃野田。

为保禾苗支草舍，夜栖荒陇苦辛缠。

春归桃杏梨蕊绽，花椒吐翠映窑边。

燕还檐下营新巢，鹊立枝间梦正圆。

鹰击青冥寻雉兔，蜂栖庭院酿清泉。

珍禽异羽纷纷至，满院生机韵万千。

堂姐刈蒿芦苇畔，鹰搏野雉斗方酣。

凶禽猛扑雉惊遁，窜入残窑心胆寒。

鸷鸟栖枝窥隙候，姐挥木杖护生安。

驱鹰入穴怜雏状，收养庭中意自宽。

饲育经旬雉渐弱，内伤难愈命将残。

姐心无奈烹佳味，釜底香汤众口欢。

初啖珍羞情自悦，回思往事意阑珊。

山居岁月多奇事，一段清愁梦里牵。

父母的绿色梦，大山的江南情

（王好元）

在时光的长河里，总有梦想如星辰般璀璨，照亮荒芜的大地；总有坚守如高山般巍峨，抵御岁月的风沙。我的父母，便怀揣着一份炽热的绿色梦想，在黄土高原陇东六盘山东麓的索罗塬梨花嘴，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用一生书写着植树造林的壮丽诗篇。数十载春秋流转，曾经裸露的山脊已被连绵的绿荫覆盖，宛如一条苍翠的巨龙蜿蜒盘踞。那困锁家园的旱魃魔咒，终于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中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刘国华 王鹏宇 修改）

向荒芜宣战

这里，是大自然的严峻考验场。土地贫瘠如洗，每一寸土壤都仿佛被岁月抽干了养分，干涩而又荒芜；水资源匮乏，滴水如金，每一滴珍贵的水源都承载着生命的渴望；生态脆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生态修复艰难如移山，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然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我的父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植树造林，他们的身影，犹如向荒芜与绝望掷出的战书，带着无畏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

每年，当春风轻柔地拂过这片大地，唤醒沉睡的生命时，父母便早早地扛起锄头，带着树苗，踏上了植树的征程。他们的脚步踏过崎岖的山路，留下一串串坚实的印记；他们的汗水洒在干涸的土地上，滋润着每一棵幼小的树苗。在炎炎烈日下，他们不顾酷热，精心地为树苗浇水、施肥、修剪；在凛冽寒风中，他们不畏严寒，细心地为树苗包裹上厚厚的棉衣，抵御冬日的侵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每到春天，当第一缕春风吹过，唤醒了沉睡的大地，父母亲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早早地起床，简单地吃过早饭，就扛着镢头、铁锨和树苗，带着两个哥哥、姐姐走向荒芜的山坡。

大家分工合作，有的挖坑，有的栽树，有的浇水，虽然动作略显笨拙，但却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尘埃中的坚守



植树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如万马脱缰，呼啸着席卷过赤裸的山梁沟壑。尘土被高高扬起，化作亿万枚细密而锋利的暗器，铺天盖地，扑向那些刚刚站稳脚跟的幼苗。弱小的生命在尘土的狂潮中飘摇：有的被粗暴地掩埋，只余下一点绝望的嫩尖，在尘土的海洋里作着无声的呼救；有的则被刮得东倒西歪，柔嫩的枝干被尘土抽打得伤痕累累，承受着筋骨断裂般的痛楚。大风过处，更如贪婪的吸水巨兽，疯狂攫取着土壤中本已微乎其微的水分，让干渴的土地愈发焦灼，陷入一个令人窒息的恶性循环——风愈狂，地愈干，绿愈难。

许多树苗被连根拔起，被尘土掩埋。

哥哥、姐姐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破坏，心里充满了心痛和无奈。

“难道我们真的不行吗？”大哥沮丧地说道。

“不，我们不能放弃！这点困难算什么，我们再种就是了！”父亲坚定地说道，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屈的精神。

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一些人不理解父母亲的行为，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种那么多树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就是，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地里种庄稼呢。”面对这些议论，父母亲只是默默一笑，依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父母亲又带领哥哥、姐姐扛着工具和树苗来到了被狂风破坏了新栽树苗的山坡上，仿佛是在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大家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定的决心。父亲走在前面，一边示范着如何挖坑、种树，一边给大家讲解着注意事项。“坑要挖得深一些，这样树苗的根系才能扎得稳。种好后，一定要把土压实，再浇上足够的水。”

大家按照父亲的方法，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棵棵树苗。然而，困难很快就接踵而至。由于土壤太过坚硬，镢头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大家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镢头、铁锨。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但没有一个人喊累。

　　 根系的泪光



为了提高树苗的成活率，父母亲四处请教行家，学习先进的种植技术。经过不断的尝试和改进，父母亲终于找到了一种有效的方法——采用鱼鳞坑整地的方式，增加土壤的保水能力；同时，选择一些耐旱、耐贫瘠的灌木树种，如枣树、榆树、杏树、杨树等。

种下树苗后，浇水成了最大的难题。山上没有水源，父亲和大哥只能到六里外的山沟里取水。他们用扁担挑着水桶，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山下和山上之间。山路被扁担压出深深的凹痕。哥哥的水桶总在左肩换右肩，父亲的白布衫被汗水浸出盐霜的地图。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母亲和姐姐都格外珍惜。她们在树的根部浇水时，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给发烧的孩子擦身，生怕惊醒了土地深处沉睡的根须。

最难忘那个正午，我跟着去挑水。看见父亲把最后一桶水浇完，突然跪在滚烫的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扒开土层。当看到湿润的泥土裹着细白的根须时，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眼角竟滚下大颗的泪珠。母亲扶着他站起来，两人望着满山耷拉着叶子的树苗，却相视而笑——那笑容里藏着农人最朴素的哲学：只要根还在，希望就永远不会被晒干。

父母在种好庄稼的间隙，毅然将生命的犁铧，深深耕进了绿色的梦想。他们的足迹，是丈量大山的标尺，从云气缭绕的巍峨峰顶，到幽深如谜的寂静沟底，每一寸陡坡，每一道崖坎，都浸透了他们咸涩的汗珠。

雨幕中的奔赴

父母与树有着宿命般的缘分。他们种树不拘时节，除过冬天，其他三个季节下雨的时候，都是父母最忙的时候，我们总能在路边、山梁上看见他们弯腰植绿的身影。尤其是雨水丰沛的年份，每逢细雨如丝的清晨，父亲总要翻出那顶磨得发白的草帽，母亲则把洗得泛黄的羊毛毡布披在肩头，两人扛着镢头、铁锨，提着捆扎整齐的树苗，像两株移动的树走向雨幕深处。

有一年初夏，雨水格外充沛，整个大山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父母亲又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去植树。

“爸爸、妈妈，夏天栽树成活率低，雨天出去多危险啊，你们就别去了。”大哥着急地劝道。

“好文啊，下雨天栽树，树苗更容易成活，这是个好机会，我们不能错过。”父亲坚定地说。

“是啊，儿子，我们种了这么多年树，心里有数。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会小心的。”母亲也在一旁安慰着儿子。

说完，他们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中。大哥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父母亲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不停地流淌。

焦灼与转机



陇东高原每逢夏季的伏天，几乎都是少雨干旱，天气非常炎热。干旱并没有因为父母亲、哥哥、姐姐的努力而结束，反而越来越严重。树苗们依然在生死边缘挣扎，一些树苗的叶子开始枯黄掉落，仿佛在向他们宣告生命的消逝。父母亲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他们感到无比的无助和绝望。

“难道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吗？这些树苗真的没救了吗？”母亲望着枯萎的树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安慰道：“别灰心，咱们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咱们就要坚持下去。”

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一天夜里，天空中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夜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父母亲从睡梦中惊醒，他们兴奋地冲到窑洞外，感受着久违的雨水。那清凉的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他们和哥哥、姐姐一起迫不及待地来到大路边、荒坡上。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喜不已，大部分树苗在雨水的滋润下，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嫩绿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颗颗璀璨的珍珠。那些原本枯黄的叶子也开始变得有了生气，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父亲激动地说道，眼中闪烁着泪花。

母亲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知道，这是全家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是他们对绿色希望执着追求的回报。

苦夏与长梦



盛夏烈日炎炎的中午，大地被烤得滚烫。石头在太阳的炙烤下散发着热气，仿佛能点燃周围的空气。父母和哥哥、姐姐的身影在灼热的光线下晃动，汗水蜿蜒如溪，浸透了粗布衣衫，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形。他们顾不上休息，只是在树荫下简单地吃几口干粮，喝几口水，便又投入到了植树的工作中。

夜晚，明月高悬，山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父母和哥哥、姐姐才拖着仿佛灌满铅的腿脚蹒跚归家。虽然身体已经累到了极点，但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喜悦。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们絮絮低语，盘点着当日埋下的希望之数，畅想着十年、二十年后，这山梁、沟壑间连绵起伏的绿浪。眼眸深处，跳跃着憧憬的火苗，那是对未来的笃信，对绿色的痴迷。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苗在父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扎根生长。虽然生长得依然缓慢，但那一抹嫩绿，却给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生机和希望。

风水的执念



父亲和母亲带领大哥、姐姐，在我们家自留地的地头、庄宅四周、无人问津的荒坡之上，从山顶蜿蜒至深沟的道路两旁——凡目光所及、脚步能至之处，都被他们亲手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可他们仍不满足，仿佛心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地图，植树的范围，一年比一年向外蔓延，像是在为家园织一件绿色的衣裳。

早在为我们家选址挖窑洞之前，父亲便对周围的"脉气"细细勘察。他发现，有一股从索罗塬自西向东流往梨花嘴的气流，肉眼可见地朝着我们这座大山涌来。于是，他带着大哥，在那股"哗哗"流动的气息经过的地方，开挖了三孔窑洞。洞成之后，他才发现，位置并未正中"脉气"的核心。这成了他的一桩心事。为了弥补这个遗憾，父亲一有空,便独自蹲在坡上，眯着眼琢磨，怎样能将这奔流的“脉气”稍稍挡一挡，引它更贴近家门。

反复思量后，他与母亲决定：在“脉气”流淌的下方多栽树，让枝叶和根须织成一道绿色的屏障,用一片蓊郁的林子，来围堵、

挽留"脉气"。于是，在一切可能阻挡的地方，他们都植下了树。有些地方远远超出了五队的地界——在二队岳占海家自留地下方的荒坡上，他们种下了白杨树；沿着岳家沟溪水的两岸，他们栽下了长达五里的林带；后来又到三队邹家山的沟底荒坡，以及朱家涧生产大队沟口的西端，种下了三百多棵成片的杨树，蔚然成林。

父亲这般越界种树，这般执意要堵住“脉气”，听起来似乎带着乡野的迷信。但细想来，这并非单纯的执念。那是千百年来，我们的先人俯仰天地，观察自然、适应环境所凝结的古老智慧。其中藏着朴素的生态学——树木能涵养水源、固持水土；也暗合了地理学——引导风向，调节局部气候；甚至关乎建筑学——择风避寒，营造宜居的微环境。那层神秘的外衣之下，包裹的核心，无外乎是人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情，是对安居乐业的最本真的渴求。

所谓"脉气"，是大地中"地气"运行的通道与节奏。古人常以人体比喻大地：人身有经络血脉，气血运行以养生命；大地亦有纵横交织的"龙脉"与"地脉"，"地气"在其中流动、汇聚。这是一种融合了民间信仰与古老生存智慧的实践。

我的故乡，极少有地方能肉眼见到"脉气"。那在固定地点"哗哗"流动的气息，或许是因沟谷、山口等特殊地形形成的局部季节性定向风；也可能是地表与地下温差导致的水汽蒸发，或是土壤气体的逸散。在民间信仰中，"脉气旺"之处便是风水好地，关乎命运，解释吉凶，被赋予了更多的神秘色彩与人文寄托。

父亲遵循着"脉气旺则人财两旺"的传统信念，选择了窑洞的位置，又长年累月地植树造林。他用一套传承千年的文化语言，表达了一个朴素而复杂的判断：这里风吹得舒畅，土质肥沃，草木繁盛，适合挖窑洞居住，不仅有益健康，还能为家族带来好运。

这便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在民间最生动的体现——在父亲身上，它化作了一棵棵树，一片片林，守护着家园，也守护着一个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

时光的滋味

俗语里藏着光阴的刻度："桃三年、杏四年，想吃核桃、枣十五年。"故乡的人们栽树，总爱选那些见效快的桃、杏，春里开花，夏末就挂果，像急着要给日子一个甜美的交代。可我的父母，偏不这样算。他们的林带里，既有近年能尝鲜的桃、杏，也有要等上好些年才肯结果的核桃、花椒，像在土地里埋下一个个长长久久的念想。

有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暖，母亲从舅舅家带回一个裹着青皮的核桃，像揣着两颗圆滚滚的秘密。她把它们藏在柜底的瓦罐里，再三叮嘱我们几个嘴馋的孩子："这是种子，可不是吃的。"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我们一时忍不住，砸开那层硬壳，就毁了一场漫长的等待。

父亲在大门口以南二十米的平地上选了块地，掘了个浅坑。母亲亲手把核桃埋进去，浇的第一瓢水，落下去时带着细碎的声响，像在跟土地悄悄约定。十多天后，毛女子堂姐抱柴禾路过，忽然惊呼起来——两片嫩得能掐出水的叶子，正顶着湿土，怯生生地探出头。

自那之后，幼苗成了家里的宝贝。父亲用细竹条围了圈护栏，像给它们搭了个小小的城堡。母亲总在清晨提着木桶去浇水，水珠落在叶面上，折射着晨光，晃得人眼睛发亮。他们反复叮咛我们："别去碰，别去摇，让它们好好长。"那些年的夏天，我总看见父母蹲在护栏外，边除草边絮絮叨叨，像是在跟树苗说些什么，又像是在跟光阴对话。

许是沾了老宅土地的灵气，这棵核桃树竟不肯按常理出牌。第一年就蹿到八十厘米高，枝桠舒展得像个活泼的孩子；第五个春天，竟在新抽的枝条上缀满了青绿色的小核桃，硬硬的，像挂了满树的翡翠纽扣。这哪里是十五年挂果的传说，分明是把日子的甜，提前递到了我们嘴边。

每年白露过后，父亲会搬来长梯，母亲在树下铺块粗布，我们兄妹几个仰着脖子，看核桃一个个坠下来，砸在布上发出闷闷的响。剥开青皮时手会染成褐色，洗好几天都褪不去，可谁也不在意——那褐色里，藏着一整个秋天的香。

十六年后，母亲要带我们去新疆找大哥、二哥。离开故乡的前一晚，她特意找到保元堂哥，指着那棵核桃树说："移栽到你楼前去吧，替我们看着。"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些年总有人趁黑夜偷伐树木，她怕这棵树，守不住我们走后的空院子。

三十多年后，我出差北京，特意绕回故乡。保元堂哥的楼前，一棵核桃树正枝繁叶茂，浓荫几乎遮住半面墙。我站在树下看了许久才敢认，树干粗得可以合抱，树皮上的纹路像极了母亲眼角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都刻着光阴。堂哥说，每年结的核桃，筐子都装不下，左邻右舍分一圈，还要给远方的亲戚寄一些。那时我才惊觉，它已默默生长了半个世纪，仍在把父母当年埋下的甜，一年年分给更多人。

栽下的榆树，也藏着一段温软的记忆。五、六年光景，就长得笔直挺拔，春末时枝桠间缀满榆钱，绿得像一串串翡翠铃铛。我们挎着竹篮去摘，生吃是清甜的，拌了面粉蒸熟，撒点盐，就是最香的饭。可到了三年自然灾害，邻村有人夜里来剥树皮，磨成粉充饥。没了皮的榆树，不到一个月就枯成了灰黑色，像被抽走了魂魄。那些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立了许久，像在替我们记着那年月的苦。

枣树、梨树、花椒树，也曾在老宅的角落里热闹过。枣子红时像挂了满树的星星，梨子黄时压弯了枝头，花椒的香气能飘半条街。杨柳垂下了碧绿的丝绦，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椿树则伸展着粗壮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遮挡着烈日'。

四季的馈赠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几十载风霜雨雪，悄然染白了父母的双鬓，也将挺拔的腰身压成了山梁的弧度。然而，那双种树的手，那双踏遍山野的脚，却从未停歇。他们像愚公，以血肉之躯，对抗着荒芜的宿命。终于，当初父母种下的那些树苗，已经渐渐长成了小树。它们在风雨中茁壮成长，随着树木的增多，为这片山坡增添了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大山里的环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人们信步踏入这片山野，恍若跌入一个被绿色魔法点染的秘境。浓荫匝地，层林尽染，每一捧泥土都饱含着湿润的生命力，四季都裹着不同的惊喜，像是大地悄悄递来的情书。

春有花是最先醒来的。桃树的花苞憋了一冬，不等叶子舒展，先炸开一树粉红，远远望去像堆着半坡云霞。杏花要素净些，白瓣儿薄得透光，风过处簌簌落下来，能在脚边铺出一层香雪。梨花在枝头堆砌着纯净的诗行。微风过处，花瓣如雨，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仿佛整个山野都沉醉在甜美的呼吸里。蜜蜂嗡嗡地钻进去，连翅膀都沾着甜香。孩子们放学路过，总忍不住摘一朵别在发间，跑起来时，发梢就摇着一小片春天。

夏有荫是最贴心的馈赠。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半空交织成巨大的翡翠华盖，慷慨地投下浓密的阴翳，把毒辣的日头滤成碎金似的光斑。老人们搬来竹凳坐在树下，摇着蒲扇说古论今，裤脚沾着草叶的凉意。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唱，声音却被浓密的枝叶揉得软软的，反倒成了最好的催眠曲。午后骤雨来时，不必慌忙跑回家，躲在桑树下看雨珠顺着叶尖滚落，砸在泥土里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草木气，比井水还要清冽。

秋有果是枝头沉甸甸的馈赠，累累硕果把枝头压得弯弯的，风扫过果林，总能听见果子碰撞的轻响，像是大地在数着一年的收成。大红枣在叶隙里晃悠，像挂着一盏盏小灯笼。黄澄澄的酥梨、绿莹莹的核桃……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的醇香。大人们提着竹篮来摘果，我们这些小孩子专挑矮枝上的野酸枣，手被刺扎了也不吭声，只咧着嘴笑，舌尖早被那点酸甜勾得发痒。饱满的色彩在秋阳下流淌着蜜意，那是大地对辛劳者最深情的回响。

冬有青则归于水墨般的宁静，是最倔强的坚守。榆树叶落尽了，白杨的枝条裸露出利落的筋骨，雪花翩跹，无声地为群山披上素雅的银氅。唯有柏树依旧绿得沉静。柏叶攒成一簇簇，像攥紧的拳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雪后初晴时最妙，青黑色的枝桠托着蓬松的雪，远看如一幅淡墨画，在茫茫白色里戳出点点生机，让人忽然懂得，原来冬天的绿，比春天更需要勇气。

完整的生态圈



许多年过去，我仍会在梦中回到那座大山。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总是与无边的绿意重叠——他们用半生光阴，将荒岭种成一片苍郁。起初是倔强的树苗，后来是蓬勃的森林，它们像大山的脉搏，终于让这片土地恢复了心跳。

改变总在无声处发生,第一个确凿信号来自一个冬日的佛晓。父亲推门踏雪去沟里挑水，归来时面色凝重。他唤来母亲，一同去看。在我家土墙外的雪地里烙着几枚清晰的蹄印，沉稳、硕大，绝非山间常见的狼迹。那是一位沉默而有力的“不速之客”留下的名帖。

母亲请来了做猎人的姑父。他仔细端详后，蹲下身，用手指仔细比量着，眉头渐渐锁紧。“是大家伙，比狼大得多。”他目光里带着山民特有的警惕，再三叮咛我们要万分小心。“夜里关门落锁，轻易不要出来。”

临走时，他将几枚沉甸甸的自制炸弹和几件防身的物什塞给父亲，便踏着积雪回去了。

山里的平静，果然被打破了。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沟壑：对面邹家山的牧民邹安占家二百多只羊，一夜之间，被咬死了八只，拖走了一只，场面惨烈。天一亮，惊惶的乡邻们便聚到一起，手持钢叉、大刀、木棒，顺着雪地上断续的血迹一路追寻。最终，在离我们家二十六里路的团窝沟，一个深邃的山洞前，血迹消失了,那便是猛兽的巢穴。那洞口像一张巨兽的嘴，散发着未知的危险。

讨伐是决绝的。在那个温饱尚且艰难的年代，山野间尚无“保护动物”的说法，生存的法则朴素、古老而残酷。乡亲们背来六百多斤干透的荞麦秆，又凑钱买来二十斤最呛辣的辣椒面，堆在洞口。火点燃了，那冲天的烈焰混合着刺鼻的浓烟，被风鼓着，足足向洞中灌了一天两夜。人们又在洞口守了两天一夜，直到洞里再无一丝声息，才举着火把，紧握着武器，小心翼翼地摸进洞去。

然而，洞中并无预想中的狰狞。火光摇曳处，一幕景象让所有硬汉都噤了声：一只巨大的母豹已然僵卧，身躯却仍保持着护卫的姿态，它的一只前爪，紧紧地、温柔地捂在身旁幼豹的口鼻之上。在浓烟夺去呼吸的最后时刻，这母亲的本能，是想为它的孩子滤出一缕干净的空气。大小两只豹，就这般相拥着死去了。那一刻，复仇的快意消失了，人们第一次发现，他们世代对抗的“害兽”，竟也有着与自己无二的舐犊之情。生与死的界限，在母性的光辉前变得模糊。

两只豹的出现，意味着这深山里必有一个完整而活跃的食物链。狼、狐狸之类，定然不少。

梨花嘴陡峭的山路，是老辈人口中的“狼道”。狼经常会借着月色翻墙入院，目标是圈里哼哼的猪崽。

四月的一天，妈妈在窑洞下边成排的柳树林带中锄草，忽然，一只恶狼窜向林带下的荒地，咬住了我家大肥猪的脊梁，暗红的血顺着猪毛往下淌，在荒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肥猪疼得直蹬腿，却被狼拽得连连后退。妈妈哪里顾得上害怕，顺手就抄起身边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迈开步子就往荒地冲。她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因急劲带着些颤，却格外响亮：“打狼！打狼！”妈妈瞅准时机，跑到狼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手高高举起锄头，用尽全力朝着狼的后腿砸去。“砰”的一声，锄头柄震得她手心发麻，恶狼吃痛，嗷地叫了一声，终于松了口，夹着尾巴往山沟里逃窜，转眼就没了踪影。妈妈顾不上追狼，赶紧蹲下身看肥猪。那猪还在喘着粗气，脊梁上的伤口深可见肉，血还在慢慢渗。她连忙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干净的粗布，小心翼翼地摁在猪的伤口上，直到肥猪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扶着猪身，慢慢把它往窑洞的方向引，给猪的伤口敷了药。

灵巧的黄鼠狼和狐狸，更是防不胜防的窃鸡大盗。还有一种叫做“团”的狡猾小兽，总在玉米将熟未熟之时，跑来地里祸害，将丰收的希望啃噬得一片狼藉。我们不得不在田边搭起窝棚，夜里就伴着虫鸣入睡，守护一年的指望。

大山中既然有如此大型的捕食者，必然也有供它生存的食物链。狼、狐狸等动物在山间出没，梨花嘴从沟底到山顶，就是一条常年被狼群踩踏出来的通道。为了保护家园，父母养了两只异常凶猛的大狗看家护院。即便如此，狼仍会跃过院墙袭击我们的猪，黄鼠狼和狐狸常常潜入鸡舍偷鸡。还有一种叫"团"的动物，会在庄稼成熟前闯入地里，糟蹋未熟的玉米。为了保护收成，我们不得不在田间搭起窝棚，夜里睡在那里守望着。

大山的生态就是这样，在平衡与失衡之间寻找着微妙的支点。

在这片土地上，生命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一次，堂姐毛女子在芦苇园割取取暖用的枯草时，突然，一只老鹰如黑色闪电，扑向一道仓皇的彩锦。那野鸡为了活命，一头栽进太爷爷当年挖的旧窑洞。老鹰守在洞外的柳树上，目光如炬。堂姐马上挥舞着镰刀，抛掷着土块，才驱走了那耐心的猎手。她钻进阴暗的窑洞，发现那只美丽的生灵瑟缩在角落，华贵的羽毛因恐惧而颤抖。就将它抱回家，它脖颈上翡翠般的光泽，尾羽那斑斓的色彩，让我们这群山里的孩子看得痴了。

爸爸妈妈决定收养它。大哥为它搭了窝，姐姐喂它最好的谷粒。可这骄傲的生灵拒绝施舍，日渐消瘦，或许是在亡命追逐中受了内伤，美丽的眼睛渐渐失了神采。母亲说，有些生命注定属于天空，囚禁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事。一个多月后，堂姐不忍见它再煎熬，含泪结束了它的痛苦。我们发现它静静躺在篱笆下，羽毛依然绚烂，仿佛把整个山林的色彩都穿在了身上。那晚，一锅异香扑鼻的肉汤在土灶上翻滚。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那样的鲜味，滋味至今在舌根留有记忆，然而那份鲜美里，却混合着一种原始的、对于美丽生命消逝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然而，大山馈赠的，不只有惊悸，更有无尽的生趣与温柔。待到春天，父母手植的桃、梨、杏、花椒树次第开花，燕子和喜鹊便回来了，连高傲的老鹰也在天际盘旋。它们在大树上、在窑洞外的崖壁上衔泥筑巢，生儿育女。我们家也曾养过两箱蜜蜂，嗡嗡声里流淌着蜜的甜香，平添许多热闹。

如今，每当我想起这些往事，心中总会涌起复杂的情感。那些年，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既亲密又紧张，既受益于它的馈赠，又不得不面对它的威胁。如今，随着生态保护意识的提高，我们学会了与野生动物和平共处，也更加珍惜这片孕育生命的大山。

回首往事，那些在大山中发生的故事，就像年轮一样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它们提醒着我们，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唯有尊重和保护自然，才能让这片土地永远生机勃勃。

这些记忆碎片，最终拼凑成大山教给我们的生命课程：

第一课关于敬畏。雪地上的爪印、深夜的狼嚎，都在提醒我们，人类从未真正征服自然。我们只是客人，需要学会与主人共处。

第二课关于悲悯。豹母子的死、野鸡的绝食，让我们明白万物有灵。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是理解与共情。

第三课关于循环。父亲种的树引来飞鸟，飞鸟带来种子，种子孕育昆虫，昆虫供养更大的生命。我们植树造林，最终滋养的是整个生态链。

最后一课关于尊严。野鸡用死亡捍卫飞翔的权利，豹用身体守护幼崽——这些生命用最决绝的方式，诠释了存在的意义。

如今再看，父母种下的不仅是树，更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乡亲们对抗的也不是猛兽，而是自然本身的野性力量。我们在与狼争猪、与鸟争果、与兽争粮的岁月里，早已成为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

大山是最好的老师，它从不言语，却教会我们最重要的道理：所有生命都是同一条河流的支流，所有死亡都会成为另一重生的养分。当我们终于听懂山的语言，才发现自己早已是山的一部分——我们的呼吸是它的林涛，我们的血脉是它的溪流，我们的生命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