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瑶山孤心

<p class="ql-block">舒象富</p><p class="ql-block"> 黑狗是一个遗腹子,一辈子也没见着他"爹"。关于他的身世,村里人有几种版本的说法:有说他是村里老光棍望喜的种:也有说他是村里老鳏夫——望喜他爹的种;还有一种不着边际的说法,说他其实根本就是黑狗自己姐夫的种。</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得好:"养儿不像爹,娘肚子最清楚"。至于黑狗到底是谁的?这个谜底直到三十多年后他娘死时才最后揭晓。</p> <p class="ql-block">其实,村里没几个人真正知道黑狗他娘的姓名,只知道她姓石,曾经是临村的大家闺秀,刚嫁给黑狗他"爹"时村里人都叫她石氏婆,因黑狗他"爹"在院子辈份较高,后来大家都称她"石氏满满"(婶婶)。</p><p class="ql-block"> 说来石氏满满也算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娘家待闰时确实有过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她爹曾是方圆百里的大地主,不仅有良田三千余亩,还养有家丁四十余人枪,她是家里唯一的闺女,上面有三个哥哥,她从小嘴巴子甜,肤色白皙,很懂上下尊卑,不仅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颇得乡邻乡亲的好评。她的几个哥哥都个子不高,像她父亲,唯独她长得像舅爷人家,到十二、三岁时,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虽谈不上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美,却也算得上是一朵天生丽质的出水芙蓉,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自不必说,她身材高挑,婀娜丰腴,顾盼含情,金枝玉叶里处处透着淑雅之气,俨然一位楚楚动人的仙子。民国晚期的县议员刘参议早有耳闻,想与石老爷子结秦晋之好,派人上门提亲,石老爷子也认为门当户对,是一桩难得的美满婚姻。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俩家如火如荼地商讨儿女亲家之事时,解放来啦,石老爷子和刘参议都被就地正法了。从此,石氏的命运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时的平民百姓见到恶霸地主就像遇到瘟疫一样,婚姻观念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从讲究门当户对到讲究根正苗红。于是,石氏这朵待在深闺中的奇葩从此便无人问津,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家住高山界上、穷得叮当响的老单身贫农陈长子,仅用从田里抓来的两斤泥鳅就将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娶进了家门,这个陈长子长得牛高马大、彪悍无比,饭量大得惊人。这些因素要是在当下,你不能不说是难得的优点了,但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那个穿衣凭布票、吃饭靠口粮或粮票,物资严重困乏的年代,人高饭量大恰恰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缺陷了,果不其然,石氏刚嫁过去不到一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就再也揭不开锅了,为了生存,万般无奈之下,石氏不得不与陈长子离了婚,没留下一男半女。回到娘家后,几个哥哥因为出身的问题,家境也很拮据,对她自然也很不待见,后来她在媒人的撮合下,再一次走上了出嫁的征程。命运也再一次考验着她的人生。与前次婚姻不同,这一次她终于嫁到了一个田土、水源、交通等自然条件都较好的平坝村,男人姓宋,名泽仁,身材不高,腰还有点驼,仿佛时时背负着岁月重担似的,外号叫"弱人",他家几代都是贫苦农民,可谓根正苗红,但他从小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结核,因此大家给他送了一个"弱人"的外号。不知是前世修来了的阴功或是搭帮共产党、毛主席的福,让穷人翻了身,当了家,做了主,他甚至连做梦都想不到,在他快到"知天命"的时候,还能娶到石氏这样年轻貌美的女人为妻,旁人都觉得两人极不般配,但在那个唯成份是从的岁月,虽然他年龄偏大,像貌平平甚至还有点猥琐,但他这个"弱人"却拥有石氏所缺乏的政治资本,也算是资源互补吧!</p> <p class="ql-block">结婚后,"弱人"对石氏百般呵护,千般宠爱,在短暂的十年时间里石氏为他一口气生了六朵金花,大的叫大妹,老二叫二妹,然后递次叫三婆、四婆……六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大妹已长成了大姑娘,长得水灵俊秀,身材窈窕,水色姣好,特别是长了一双会说话的媚眼,真是人见人爱,她过怕了农村的穷生活,非常羡慕吃国家粮或居民粮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石氏看着大妹全然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她清楚地记得刚生大妹的时候,因营养不良,奶水不足,大妹脸黄肌瘦的,整夜整夜哇哇地哭过不停,还是供销社的陈经理开了后门,给她悄悄地多称了几斤红糖才度过难关的。陈经理与石氏年龄相仿,属同一大队的两个不同院子,陈经理的父亲过去还是石氏家的老佃农,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年少时,陈经理一见着石氏就脸红,走路时还会经常踢脚趾,解放后陈经理报名去了部队,因其是贫农的独子当兵,转业后被安排进了公社的供销社工作,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陈经理后来与同系统的一名女职工结了婚,并生有一女,石氏每逢赶集的日子,都会给陈经理带一些自己种的小菜,陈经理也会经常帮她扯些布料,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相互帮衬的友好关系。</p> <p class="ql-block">然而造化弄人,陈经理的老婆因疾病不幸死亡,后来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未谈成,大妹则总是陈叔叔长陈陈叔短的以各种理由有事无事地往供销社跑,陈经理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哪能不了解大妹的心思?他终于逮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大妹生日那天,陈经理给大妹扯了一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衣裳,大妹穿上新衣服别提有多高兴啦,便铁了心要跟陈经理在一起,虽然陈经理比她大二十多岁,但那时城乡差别大,供销社又是金饭碗,加上"天晴在阴处,下雨在干处”,皮肤自然白净,从外表上看不出与大妹有多大代沟。石氏也想大妹有个好归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过问,在农村刚好实行分田到户的那年,大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陈经理,尽管是嫁了个二婚的男人,但当时还是赢得了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村的姑娘有的还羡慕她命好,跳出了农门。第二年又给石氏添了一个胖乎乎的外孙,心理的高兴劲自不必说。</p><p class="ql-block"> 看着可爱的小外孙,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连生了六个丫头,就是没能给"弱人"接上香火,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于是她仍心有不甘,然而在农村实行承包经营后,"弱人"已过古稀之年,且身体每况愈下,田地里的重活累活全落在石氏一人身上,大妹已结婚生子,二妹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还在学校读书,其他几个丫头都还小也帮不上忙,更让她气愤的是,在一次给稻田看水时,因水源问题与邻居发生了矛盾纠纷,邻居欺她无儿,骂她"绝代子",自那以后她郁郁寡欢,她真想为"弱人"留下一门血脉,好出口恶气,但无奈"天"已无雨可下。</p> <p class="ql-block">这些天来,石氏一直在为"无后"的事而烦恼,可身边这个"弱人"再也没有能力问津男欢女爱的事了,于是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这些年来一直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关注着她,这双眼正是老鳏夫大佬的,说实在的,这些年来由于自己男人身体虚弱,一些繁重的体力活儿几乎全是大佬帮的忙,她早就看出了大佬的心思。大佬的妻子在生下第四个孩子时就难产过世,十多年来他也一直未续弦,直到石氏的出现,又燃起了他对生活的欲望。大佬在村里也算是一个能人,他是解放后村里的首批党员之一,不仅劳力好,又有文化,能写会算,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还当过大队会计,也算是村里有修养、有面子的人,尽管他对石氏心仪已久,但他从来不会强人所难,干一些出革的事来,他只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石氏的心意。石氏心里明镜似的,只要她稍稍使一个眼神或做一个轻佻的动作,大佬必定会匍甸在她的石榴裙下。</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暖暖的风徐徐吹来,村中的那口水塘里蛙声一片,像唱着吹眠之曲,使人昏昏欲睡。石氏洗完澡后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一番,尽管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但姿色依然迷人,风韵犹存,她穿着高跟凉鞋一掂一掂地走到大佬屋里,双手勾塔在大佬的肩上,眸子里藏着一汪柔情,胶水般凝视着他,然后嗲声嗲气地对他说:"老哥啊,明天我家插秧,你能不能帮忙犁下田?"大佬急着说:"唉呀大妹子啊,当然可以啦,你老妹的事不就是我大佬的事吗?今后如有事,你只须轻轻吱一声就行啦!",说话时大佬似乎闻到了一股刚沐浴后的发香,这股久违的发香简直让他神魂颠倒,他不敢相信,这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女神,此刻竟然就在眼前,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他抬起头仔细认真地审视起石氏来,只见她脸腮依然红润,丰腴的身段在裙子的衬托下还是那样的婀娜,他终于禁不住那股强烈而晕眩的诱惑了,便伸开双臂猛地从后面抱住了石氏的腰,将她摁倒在床上,然后便是云里雾里的一阵漂浮,他感到了莫大的满足。这张床自他妻子仙逝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发出吱嗄吱嗄这般美妙动听的声音了。</p> <p class="ql-block">两个多月后,石氏有了强烈的妊娠反应,而这时"弱人”已仅剩半口气了,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大佬此时也完全挑起了石氏家里田间地头管理的重担,什么犁田、杀虫、挖地、锄草、打禾等一切体力活,全被大佬一股脑儿地包揽了下来,因为他知道石氏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唯独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弱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当"新爹"。半个月后,"弱人"最终油干灯灭,带着"绝代子"的骂名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个小他近三十来岁的娇妻石氏。</p><p class="ql-block"> 时间如白驹过隙,石氏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有人说她的胎怀得又高又尖,准是个男孩,她自己也觉得这次与怀前六个丫头时感觉不一样,老是想吃酸的东西,民间一直流传着"酸儿辣女"的说法,石氏自己也暗自高兴。离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大佬帮石氏准备了坐月子用的油、盐、柴、米、鸡等物资,至于小孩的衣服就不必重新添置了,因为她外孙还有现成的。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平坝村的宁静,捡生娘满脸堆笑地告诉石氏:恭喜恭喜,这次你发财啦!生了一个胖小子。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终于在他"父亲"下葬八个月,在他外甥快两岁时姗姗来迟。因为他肤色较黑,为了好养,按照乡下人的习俗就给他取名为"黑狗"。</p><p class="ql-block"> 就在黑狗刚满一岁时,大佬终于与石氏完了婚,并入赘到了石氏家,成了倒插门"女婿",也成了黑狗的"继父"。大佬的入赘给石氏家这支"娘子军"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几个小丫头片子也明显感觉到日子比以前过得轻松了许多,至少不用再为抬打谷机发愁了。这个鳏居多年的继父在爱情的滋润下,整天有用不完的力气,她们在父亲那里失去的依靠终于在继父这里得到了挽回。</p> <p class="ql-block">黑狗是幸福的,在村里的同龄人中要数他命最好,他是家中独子,好吃好穿的自然要先满足他,根本不用像他的同年伙伴那样整天上山打柴,下地锄草,俨然是家里的"太上皇"。小小年纪反正分不出父亲与继父的区别,只管跟着几个姐姐叫继父。开始大佬听着黑狗叫他"继父"很是别扭,还窝了一肚子火,石氏是个聪明人,她立刻便看出了大佬的心思,她开导大佬说:"我的老哥哥嗯,其实孩子对你的称呼有那么重要吗?难道你非要逼黑狗叫你爹不成?你是想要将我们之前那些偷偷摸摸、不光不彩的事全抖落给村里人看吗?再说,几个丫头都那么大啦,你这么做不是让她们几个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吗?",大佬觉得石氏说的在理,也就不再计较这事了。其实,按农村的辈份来论的话,黑狗应该管他的几个姐姐叫姑。</p><p class="ql-block"> 二妹很争气,在初三那年考上了中专,读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了村小当了一名辛勤的园丁。三婆、四婆、五婆、六婆也相继成了家,至此,石氏的家境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每到逢年过节,几个丫头都要来参拜送礼,热闹非凡,日子是越过越甜。大佬时常也不忘说上一些感谢共产党之类的话,这应该是他发自內在的心理话。因为他毕竟是经历过两个不同社会的人,生活自然在他的沧桑中发生了无形的对比,只有比较才能区分好坏,只有比较才能懂得珍惜,比较出结果,比较出真理。</p> <p class="ql-block">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转眼间改革开放政策已实施了三十余载,农村不仅实现了村村通,且路面也全部进行了硬化,木房子也越来越老越来越少,小洋楼鳞次栉比,家电、私车、互联网、乡村医务室等已普及乡野,村子在换着方式变样,唯独人还是按照自然规律在慢慢变老,石氏也不例外。这个曾经的红颜现如今也人老珠黄,到了垂暮之年,黑狗在经历了两段婚姻后,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就在他三十二岁那年,他母亲石氏患上了肺癌,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只把黑狗一个人叫到床头边,用无力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了他身世的秘密后就乘鹤而去,黑狗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说什么也不肯认这个亲爹,有时候传统的伦理比生物遗传更靠谱,后来在村干部的调解下,黑狗一次性支付大佬一万元作为养老金,从此再无瓜葛,大佬带着自己的衣物又回到了原来的家,过着形单只影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