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什么样的

娇娇

我出生在海边的小渔村。记忆是从咸味开始的，咸的海风，咸的鱼干，咸的汗水。家里的木房子在海边立着，像一艘搁浅的船。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海，他的背影融进黑暗里，只剩下桨声。母亲原是纺织厂的工人，后来厂子倒了，她就回家补渔网。

我怕海，是从父亲翻船那次开始的。那是个台风天，父亲执意要出海。回来时船翻了，人是被浪打上岸的。母亲跑到海边，看见父亲趴在沙滩上，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从那以后，每当父亲出海，我就躲在礁石后面，数着浪花，直到看见他的船影才安心。

考上大学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父亲去码头卖了一筐鱼，给我买了只行李箱。母亲连夜缝了床新被子，针脚密密的。她说城里冷，别冻着。

父亲送我到车站。车要开时，他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包，说缺钱了就打电话。我打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最大面额的是十块。

这座省城的大学让我陌生。同学们谈论的东西我都听不懂，他们笑我说话带着海蛎子味。我把自己埋进图书馆，在编程书里找到另一个世界。机房的电脑很珍贵，我总是等到没人才敢坐下练习。第一次成功运行代码的那个深夜，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想起父亲捕到大鱼时的笑容。

那时我已经有了一只手机。母亲每月都会打电话，问的都是那几句，吃饱没，穿暖没，钱够用不。父亲从不打电话，但每到月底，我账上总会准时多出一笔钱，不多，却从不断。

大二我开始做家教。第一次领到工资时，我去商场给父亲买了件羊毛衫。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总对着镜子试穿，却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穿一天。

最难忘的是大三冬天。我同时做着三份兼职，还要准备毕业设计。深夜从实验室出来，寒风吹在脸上，让我想起父亲在冬夜出海的样子。那一刻我突然懂得，我们都在各自的海洋里与风浪搏斗。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十几年过去，我在这行慢慢成长，也开始带领团队。后来我结了婚，生了女儿。孩子出生那晚，我在产房里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想起母亲说过，她生我时窗外正刮着台风。

婚姻这片海，我终究没能平稳航行。女儿刚满一岁，我们就分开了。他去了南方，把孩子留给我。那两年，我背着女儿加班，她在背上睡着，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有时正在写代码，突然听见她哭，手一抖，差点把写好的程序删掉。

女儿三岁那年春天，母亲从老家来了。她默默接过孩子，只说了一句，你去上班吧。那晚我回到家，看见她抱着我女儿坐在窗边轻摇，就像三十年前抱着我一样。

父亲那时还在。这个在风浪里闯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外孙女面前却变得笨拙而温柔。他会久久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里有我从没见过的光。

（我从小看到大的海，是你第一次见的海）

女儿六岁那年，父亲走了。走得很突然，像海上的雾，说散就散。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看了看窗外，虽然那里早已没有海。他说别怕，风浪总会停的。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年我一直在这个城市，没有离开。母亲带着女儿住在老家。现在女儿十三岁了，是个初中生。每周视频，我看着屏幕那端的少女一点点长大，开始在意自己的刘海长度。母亲总是坐在稍远的地方，偶尔说一句，家里都好。

（改成景区后老两口经常来看）

去年回去，女儿给我看她养的仓鼠。夜里她突然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回来住。我望着窗外明晃晃的路灯，答不上来。

母亲带着女儿住在那套用大海换来的房子里。她说这样孩子上学方便。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这个城市安心工作。我们这三个女人，像被潮水冲散的贝壳，散落在不同的海岸，却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父亲坟前的松树已经很高了。带女儿去扫墓时，她仔细擦拭着墓碑。她说妈妈，我还记得外公身上的味道，是海的味道。我站在那里突然明白，虽然海填了，父亲走了，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血脉里。

昨夜梦见父亲。他还在那片已被填平的海上撒网，网上挂着星星。我说海已经没了，他笑笑，指指胸口，说在这里。醒来时，我在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公寓里，窗外正下着雨。手机亮了，是母亲发来的照片，女儿在吃早饭，嘴角沾着饭粒。

是啊，海没了，父亲走了。可我成了母亲，母亲成了外婆。这片人生的海，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泅渡。父亲用渔船，我用代码，母亲用她那双补过网、带过两代孩子的手，托起了一个又一个黎明。而我的女儿，她正在岸上长大，有一天，她也会走向属于自己的海。

（6点的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