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来自远古洪荒的山。亿万年沧海桑田，山中岩石经亿万年地质变迁，最终才涅槃成现在的我—瓷土。<br>瓷土只是世人给我的一个通俗称谓，从广义上来说，所有可用于制作瓷器胎体的天然矿物原料都可称作瓷土。但在景德镇，那些制瓷工匠们却又另给了我三个别称——瓷石、麻仓土、高岭土。<br>或许是存世过于久远的缘故，虽说我对前世为山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对后世化作瓷土的情形却仍是历历在目。<br>东汉末年，九州动荡。鄱阳县东，五华山麓，幸有大山绵延、交通阻隔反倒偏安一隅。乡民世居于此，忙时种稻敛粟，闲日拈土制陶，日久天长，渐渐寻摸出另一种以山石为原料制罐烧钵的法子。 相较粘土制陶，用山石作原料自是须得多花几分心思，多费几道手脚。并非所有石头都能当作原料，乡民凭据经验选定山场，刨开山皮挖出石块，投入早沿溪涧搭出的水碓臼窝，哐哐当当一番声响，看石块舂破舂碎，直至舂成粉末方才舀出过筛另置池中淘洗，静候泥浆沉淀，排去上层多余积水，一池纯白细腻石泥初告完工。之后，挖泥、制坯、阴干、烧造一应工序与制陶并无不同，只是烧成器物一改此前陶器灰黄模样，变得素雅高白起来，曲指相弹，“叮叮”脆响更不同陶器“噗噗”闷沉之音。<br>虽说乡民已粗通采石炼泥之术，并能烧造出更致密、更精致器物，只是受认知所限，这般似陶非陶器物，直到晋朝才从陶器中分化出来，称作瓷器。至于县志所载“唐武德中，镇民陶玉载瓷入关中，称为假玉器，且贡于朝”字句，那是初唐时，鄱阳东境析出置新平县之后的事。 其实陶玉载瓷进御仅为新平制瓷业兴起缩影之一。唐至北宋，浮梁县（唐天宝元年，新平县更名为浮梁县）南河流域凭借蕴藏丰富、品相高且极易采掘的瓷石（我在浮梁的第一个别名），矿场窑口遍布黄泥头、进坑、兰田、南市街、月山下、湖田......而浮梁下辖之昌南镇，更因所产瓷器精美绝伦，博得北宋官家青睐，于景德元年被御赐更名“景德镇”。<br>只是古话常言：“地无千日肥，矿无百年富”，资源再丰富亦有枯竭之日，到得南宋，浮梁地界上层优质瓷石就已挖掘殆尽。下层瓷石则因内中高岭石含量低，耐火性亦随之下降，制坯成器入窑烧制时，软化坍塌、扭曲开裂、流釉堆釉等现象层出不穷，莫说出精品，就连想烧几件普通正品瓷器都成难事。<br>事情出现转机已是宋亡元立，浮梁县辛正都乡民在村前麻仓山上，偶然发现一种颜色更深、质地更软的矿石。在按以往制瓷方法将其舂细化浆、制坯烧造时，却又遇到既难成型，更难烧结的问题。于是尝试将其与瓷石泥浆混合，不单拉坯、利坯时更顺手，能拉出器型更大、胎壁更薄的瓷坯，尤为可贵的是烧成的瓷器除外观更显亮泽通透外，开裂变形现象更是大减。为区别以往所用瓷石，乡民以其质软性坚品相似土，另加山名麻仓前缀，称之为“麻仓土”（此亦我在浮梁的第二个别名）。 看似乡民不经意之举，放在制瓷行业却是天工巧处。随着麻仓土+瓷石的“二元配方”制坯法横空出世，困扰景德镇瓷业数百年的“大件难成，烧则易损”难题迎刃而解。景德镇也因此再次走进皇家视野。<br>元至元十五年，忽必烈下旨于景德镇设立浮梁磁局，将浮梁制瓷业正式纳入中央官营体系。为保证官用、赏赐、外交等多渠道海量用瓷，同时因麻仓土制出的瓷器亮泽通透、极少变形，完全契合皇家对品质的要求，故被封作“御土”，只限浮梁磁局下属官窑采烧，严禁任何民间窑口使用。<br>饶是如此，偌大一座麻仓山竟然也有挖空之日。元亡明替，浮梁磁局更名御器厂，官窑体系依旧，而我的身份也由此前的“御土”改封为“官土”。虽说只限官窑采烧，到底捱不住近三百年日挖夜掘，到万历初年，“我”在麻仓山上的枯竭之态已是难以遮掩。景德镇制瓷再次面临资源危机。<br>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转机再次出现在五华山麓，仁寿都高岭村民早在南宋末年，就已在村前山中挖掘出一种类似麻仓土却又更软、更白、更耐高温的土矿，乡民称之为“高岭土”（此亦我在浮梁的第三个别名）。只是高岭深处大山，所掘土矿难以运出山外，村民只是偶尔用扁担挑着少量一些，翻山越岭到山下换几斤盐巴贴补家用。<br>麻仓土的告罄恰是“我”作为高岭土扬名的契机。凭着比麻仓土更易采掘、无需粉碎直接淘洗成泥、混掺瓷石泥料后更易制坯的特性，加上新型镇窑能稳定达到 1350℃以上高温，刚好匹配高岭土的耐火需求，让瓷坯烧结后显现出瓷胎更致密、瓷质更白更莹润等诸多优点。于是，高岭土迅速替代麻仓土“官土”身份。而景德镇，则凭借高岭土+瓷石这一“升级版二元配方”，在制瓷行业继续独领风骚。<br>高岭土搭配瓷石，在古时靠的是工匠艺人口口相传，放在现代，却能通过科学数据来详尽分析。高岭土中高达35%以上的三氧化二铝含量，与瓷石二元搭配后，把瓷胎的耐火度提升至1350℃，再大件的瓷器也不怕高温下变形；高岭土中杂质少，低至0.5%的铁元素含量是瓷器“白如玉”的关键；高岭土颗粒细且均匀，不到2微米的粒径，是瓷胎“薄如纸”的保证；高岭土与瓷石二元搭配结晶度高、致密稳定，让“声如磬”自此成为景德镇瓷器的专属瓷音。 新平冶陶，始于汉世。两千年制瓷史的长河里，从奠基初兴的“瓷石”，到破解难题的“麻仓土”，再到续写辉煌的“高岭土”，我以三种不同的模样，一步步托举起“瓷都”的赫赫盛名。如今，我早已褪去“御土”“官土”的专属印记，却仍以瓷的形态，静静诉说着景德镇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