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第二章:坝南旧梦 </b></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过往的洪流便汹涌而至,带着那个特定年代的色彩、声音和气味,将杨楚航彻底拉回了八年前的坝南。</p><p class="ql-block">             <b>初识:那一颗褶皱的水果糖</b></p><p class="ql-block">       坝南的天空,在记忆里总是那种洗过的、清澈的蓝,几朵胖乎乎的云彩低低地悬着,仿佛少年跳起来就能扯下一块。杨楚航的青春,是在奶奶絮絮叨叨的关爱和坝南一中略显枯燥却又充满活力的节奏中度过的。父母在市区工作,由于工作忙,也为了照顾奶奶,与奶奶作伴,将他留在了坝南,这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早熟的内向,也多了几分对周遭环境的细腻感知。</p><p class="ql-block">         高二文理分科后,一次例行的座位调整,命运将邹慧敏带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他还记得那天,她穿着洗得发白、但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的蓝白色校服,低着头,抱着书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走到他旁边的空位,声音细弱得几乎被教室的嘈杂淹没:“你好,我叫邹慧敏。”</p><p class="ql-block">         他当时正埋头于一本新买的篮球杂志,封面上是意气风发的球星。他头也没抬,只是出于礼貌,简短地回了三个字:“杨楚航。”语气里带着县城孩子不自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优越感。</p><p class="ql-block">         起初,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县城职工家庭的孩子,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奶奶从未在吃穿上亏待过他;而她,是从更偏远的乡下来的,住在学校附近租来的简陋平房里,课余时间还要帮房东做些零活补贴家用。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却鲜有交集。</p><p class="ql-block">       转折发生在一节数学课上。戴着厚厚眼镜的数学老师,用教鞭敲着黑板上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突然点了邹慧敏的名字。她像是被惊雷击中,猛地站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熟透的番茄。她盯着黑板,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教室里开始有窃窃私语和低低的嘲笑。</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你同桌,帮帮她。”老师无奈地点了他的名。</p><p class="ql-block">       他愣了一下,侧过头,看到她眼眶里已经开始蓄积泪水,那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倔强模样,莫名地触动了他。他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将解题思路和关键步骤提示给她。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依循着他的提示,结结巴巴,总算将答案复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坐下吧,以后上课要认真听讲。”老师挥了挥手。</p><p class="ql-block">       她如蒙大赦般坐下,整个后背都绷得紧紧的。那一节课,她再也没有抬起头。</p><p class="ql-block">        下课铃响,他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她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到她飞快地将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塞进他摊开的课本里。那颗糖的包装纸已经有些褶皱,边角甚至有些磨损,显然在她口袋里揣了有些时日,或许是她舍不得吃的珍藏。</p><p class="ql-block">     “谢谢。”她抬起眼看了他一下,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p><p class="ql-block">        那颗带着她指尖温度和褶皱的水果糖,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他心湖里投下了第一圈涟漪。他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糖块放进嘴里,一股廉价却直白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一刻,他觉得这甜味,似乎比任何昂贵的糖果都要特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靠近:夕阳下的梦想与微光</b></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仿佛消融了一些。他开始注意到,这个来自乡下的姑娘,有着超出常人的聪慧和韧性。她的文科极好,尤其是作文,笔下常有灵光闪动的句子,带着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和细腻的感悟。而她的数学和物理则是明显的短板,这也成了他们交流的开始。</p><p class="ql-block">         傍晚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常常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课桌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他摊开数学习题集,耐心地给她讲解她困惑的公式定理;她则拿出自己的作文本,请他品评,帮他修改那些略显干巴的语句。她是极其认真的学生,遇到不懂的问题,会蹙着秀气的眉头,反复追问,直到彻底弄懂为止。而她给他修改作文时,那种对文字的敏感和独特的见解,也常常让他暗自佩服。</p><p class="ql-block">       做完功课,他们有时会抱着书本,走到学校操场的看台上。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山如黛,可以看到夕阳如何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油画。他们会并排坐着,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从最近的考试,到班里的趣闻,再到对未来的憧憬。</p><p class="ql-block">       “我想考去北京,”杨楚航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眼神里是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雄心,“学经济或者管理。听说那里的机会很多,能见到更大的世界。”他的梦想是向外扩张的,带着城市孩子对远方的天然向往。</p><p class="ql-block">        邹慧敏双手托着腮,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金边的侧脸,显得格外宁静。她的眼神憧憬,却又带着一种扎根于土地的踏实:“我想当老师,最好是能回坝南来教书。我们那里的孩子,很多上到初中,家里就不让读了,要出去打工。我想回去,想让更多的孩子像我一样,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哪怕只是能看到更远一点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想回来?大城市不好吗?”他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平台,是理所当然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她轻轻摇头,脑后的马尾辫随之轻轻晃动,发梢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奶奶说,读书人要有根。我的根在坝南,在那片山地里。我想回去,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它需要。那里有像我当年一样,渴望知识却又可能随时失学的孩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坚定力量。</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看着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个看似柔弱的、来自乡下的姑娘,内心却装着如此朴素而伟大的理想。她不像他,梦想着征服远方;她的梦想,是回归和滋养生养她的土地。这种反差,让她在他眼中显得如此独特,如此熠熠生辉。</p>  <p class="ql-block">          <b>悸动:雪夜与未松开的手</b></p><p class="ql-block">        高三那年的冬天,坝南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天,将整个世界覆盖成一片纯净的银白。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欢呼着冲进雪地里。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路灯在雪夜里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p><p class="ql-block">         邹慧敏租住的房子离学校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两条小巷。雪积得很厚,路面湿滑难行。他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咯吱作响。</p><p class="ql-block">       “路真滑。”她小声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p><p class="ql-block">        “嗯,小心点。”他回应,目光留意着脚下的路。</p><p class="ql-block">        就在一个下坡处,她脚下一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很轻,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感受到她的纤细。站稳后,她惊魂未定,脸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吓,透着红晕。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她,似乎也忘了挣脱。</p><p class="ql-block">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p><p class="ql-block">         “冷吗?”他问,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松开手,反而下意识地握紧了些,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p><p class="ql-block">         她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低着头,看着两人在雪地上并排的脚印。</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情愫,在冰冷的空气里,在交握的掌心中,无声地滋生、蔓延。从那晚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依然一起学习,依然在操场看台上看夕阳,但眼神交汇时,会迅速躲闪,又忍不住再次寻找;并肩走路时,手臂会不经意地碰到,带来一阵心悸;对话里,多了些心照不宣的试探和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定情:月光下的笨拙拥抱与誓言</b></p><p class="ql-block">    高考前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高三学子。空气里弥漫着焦虑和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在这种高压之下,他们之间悄然滋长的情愫,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和氧气。</p><p class="ql-block">         高考前一个月的一个晚自习后,月光很好,如水银般泻满大地。他们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学校后面那片安静的小树林。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隐约的虫鸣。紧张、期待、还有对未知未来的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p><p class="ql-block">        “楚航,”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好怕。”</p><p class="ql-block">        “怕什么?”他看着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p><p class="ql-block">        “怕考不好,怕……以后……”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他们都明白那未尽之语是什么。不同的大学,不同的城市,可能意味着分离。</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的脸,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涌上心头。他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些许试探,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比雪夜那时温暖了一些,但依旧纤细。</p><p class="ql-block">         她没有抗拒,反而向前靠近了一小步。</p><p class="ql-block">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廉价的洗发水的香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p><p class="ql-block">        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有些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柔软下来,轻轻地靠在他胸前。他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别怕,”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不管考到哪里,都不要忘记我。我们……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校服布料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他感觉到胸前的布料有些湿润。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无比的认真:“嗯。楚航,不管在哪里,你都要好好的。永远都不要忘记我。”</p><p class="ql-block">         “不会的,”他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远不会。”</p><p class="ql-block">       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那个笨拙而真诚的拥抱,那句青涩却郑重的誓言,成了他们青春爱恋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成了后来无数个日夜里,反复折磨他又支撑着他的唯一光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裂痕:现实的巨浪与无助的挣扎</b></p><p class="ql-block">       然而,青春的誓言,在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巨浪面前,往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p><p class="ql-block">        高考成绩公布,如同预期,也如同诅咒。杨楚航考取了省城一所不错的重点大学,虽然不是梦想中的北京,但也是足以让奶奶欣慰、让父母满意的结果。而邹慧敏,却只勉强够得上一个三本院校的录取分数线。</p><p class="ql-block">        这原本不该是无法逾越的鸿沟。真正的阻碍,是金钱,是观念,是落后地区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p><p class="ql-block">        “我爸妈不让我去念,”她找到他时,眼睛已经哭得像核桃一样肿,“他们说三本学费太贵,一年要一万多,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个钱。而且……我哥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八万彩礼,我爸妈说……说让我早点嫁人,彩礼钱正好可以给哥哥娶媳妇……”她说得断断续续,泣不成声。</p><p class="ql-block">       杨楚航如遭雷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现实的残酷。他试图反抗,试图寻找出路。他偷偷跑回市区,找到父母,几乎是哀求地,希望他们能资助慧敏上学,哪怕算是借的,他以后工作了一定还。</p><p class="ql-block">         然而,得到的却是父亲斩钉截铁的拒绝:“胡闹!我们自己家刚在市区站稳脚跟,哪有余力去帮别人家孩子上学?而且,你们才多大?未来的变数那么多,为了一段不成熟的感情,耽误你自己的前程,值得吗?趁早断了这个念头!”</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劝说则更委婉,却也更具杀伤力:“航航,不是妈心狠。那姑娘家境不好,将来负担重。你以后的路还长,会遇到更合适、条件更好的女孩子……”</p><p class="ql-block">所有的希望都被无情地掐灭。那个夏天,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阳光越是灿烂,越衬得他们内心的阴霾深重。他们像两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痛苦,却无力挣脱命运的粘稠束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决别:月光、泪水与失控的夜</b></p><p class="ql-block">        离他去省城大学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离别前夜,他们再次来到了那条承载了他们无数欢笑与私语的小河边。月光依旧如水,河面波光粼粼,景色与定情那夜并无不同,但心境已是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        邹慧敏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站在河边,单薄得像随时会被夜风吹走。她脸上泪痕斑斑,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p><p class="ql-block">          “我爸妈……给我说好人家了,”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坝北县的一户人家,愿意出十二万彩礼……过两天,就要来下定了……”</p><p class="ql-block">        “坝北……”杨楚航喃喃重复着这个相邻的县名,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离开,“别去!慧敏,别去!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p><p class="ql-block">        “没用的,楚航……”她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那冰凉的湿意一直渗到他的心里,“这就是命吧……我们拗不过的……”</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绝望、不甘、愤怒以及对即将失去的恐惧,像野火一样烧毁了他们的理智。在极度的悲伤和无力中,两个被命运逼到墙角的年轻人,像两株渴望相互缠绕、汲取最后一点温暖的藤蔓,在河边微凉的草地上,笨拙而激烈地拥有了彼此。那不是一个充满欢愉的过程,而是充满了泪水、颤抖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最亲密的方式,才能证明他们曾经真实地爱过,才能对抗那无情而强大的命运,才能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