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

光影随行

初见刺桐，总觉其奇。

它原生于大洋洲的海岸林中，本是远方的来客，却在泉州温润的东南风里，扎根繁衍，茂盛生长，将他乡作故乡。

它分明是豆科的身世，算起来与藤蔓豆荚是近亲，偏生就一副乔木的骨骼，挺拔轩昂，撑开一片参天的浓荫。那灰褐的树皮带着浅裂，像是岁月漫不经心留下的笔迹。疏落点缀于枝条关节处的刺，黑褐色，坚硬如铁，仿佛一身硬气皆凝结于此，默默捍卫着生命的威严。及至花期，那花更是奇崛，不似桃李的娇柔，而是将浓烈的朱红花瓣合抱成新月般的鞘，簇簇相拥，攒成一座座宝塔状的火焰，炽烈地燃烧在遒劲的枝头，带着几分不容置辩的执拗。

这般奇特的树木，与泉州的深缘，始于一位遥远的种花人。

南唐时节度使留从效扩建城郭，命人环城遍植刺桐。千年烟云过眼，我们已无从确知他当初的全部心思。是为巩固城防，借那一身硬刺添一道天然藩篱？或是爱其浓荫如盖，能为南国炎夏觅一片清凉？又或者，他已在不经意间，窥见了此树木内在的倔强气韵，与一座雄心勃勃的港口城市正暗自相合？这成了一个历史的谜题。然而，正是这有心或无意的栽种，让刺桐的根须，从此深扎进这座城的命运肌理之中。

这场相遇，仿佛一场不期然的相互成全。刺桐在泉州的水土里愈发茁壮，而泉州港，也正迎接着它梯航万国的鼎盛时代。当异邦的商船循着湿润的季风驶入这“东方第一大港”，最先闯入他们眼帘的，除了鳞次栉比的桅樯，必定还有这环城的、如火如荼的刺桐花。那景象太过鲜明灼目，以至于“刺桐”二字，最终超越了它作为植物的本义，成了一个响彻世界的符号——“刺桐港”。

花的名，成了港的名，进而成了一整部海洋商贸史诗的雅称。一朵泊来的花，就这般为一座城披上了最富想象力的诗意衣冠，将自身的生命印记，烙进了世界航海史的宏阔画卷。

然而，当“刺桐港”的盛名与那满城红花，一同织就城市的荣耀冠冕时，却有人在这片统一的绚烂里，辨出了别样的色彩。

北宋名臣丁谓来到泉州，面对这灼灼其华，写下了与众不同的观感：“闻得乡人说刺桐，叶先花发始年丰。我今到此忧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在这位父母官心中，花的“红”，关联着文采风流与城池的容颜；而叶的“青”，却直接牵系着田垄的禾苗、仓库的粮粟与百姓碗中的饭食。他的“不爱红”，并非厌弃美，而是那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沉甸甸责任，让他更期盼刺桐先萌新叶，那预示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灼灼红花，在他忧切的眼底，便从一道悦目的风景，化作了一纸关乎民计的、清醒的问卷。

由此看来，刺桐又何尝仅仅是一株花木？

在春和景明、海晏河清的年岁里，它红得那般绚烂夺目，是盛世华章最直观的注脚，引得万商云集，游人如织，真可令人“宠辱偕忘”，其喜洋洋。

可若逢淫雨霏霏、时世艰难的光景，那一片火红，落在忧心者的眼里，便不免显得格外刺目，反衬出心底“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悲凉与焦灼。

他人都爱红花艳，丁谓独喜桐叶青。

50年后，范仲淹写《岳阳楼》，“览物之情，得无异乎？”有不有受丁谓《刺桐花》的影响？“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长叹一声，无限眷恋。

刺桐花，终究是“非常花”。它的红，既荣耀了一座城，定义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它的存在，也情愫了一批人，度量着观花者或喜或忧的家国情怀。它是一面无言的古镜，照见城的开放与雄心，也照见人的忧乐与沉浮。

（图片来自网络，非常感谢图片提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