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笔墨到心迹

Laverne

从笔墨到心迹：重读《千字文》

这些年，我临摹《千字文》的次数，多到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方砚台，一管狼毫，和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我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笔尖方寸之间：揣摩“天”字那一横，如何起笔才能如昆刀刻玉；计较“地”字那弯钩，如何收锋方可似利刃断犀。我追求结构的匀停，墨色的枯润，行气的贯通。我写的是王羲之的风流，是欧阳询的险峻，是赵孟頫的雍容。我以为，将这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写得形神兼备，便是全部功课了。

于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于我，只是八个结构精严、适合练习提拔的范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也不过是十六个笔画多寡不一，需要妥善安排布白的好看符号。我的笔在纸上游走，心却在字句的门外徘徊。

直到近日，心闲了下来，才第一次真正地、安静地，去阅读这写过无数遍的文字。

这一读，竟是石破天惊。

原来，我笔下流淌过的，并非仅仅是线条的艺术，而是一整个浩渺的宇宙，一部微缩的文明史。那“宇宙洪荒”，是远古先民对时空起始的恢宏想象；那“日月盈昃”，是他们对自然法则的静默观察。“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背后是华夏先祖筚路蓝缕的创业史诗；“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其中蕴藏着万物生息的朴素哲理。

我曾精心描画的“似兰斯馨，如松之盛”，是对君子德行如兰之馨香、如松之长青的最高礼赞；我曾反复斟酌的“知过必改，得能莫忘”，是修身处世中最切实而智慧的箴言。我写的是字的形，却完全错过了字里的魂。

如今，我再提笔，心情已大不相同。

写下“海咸河淡”，舌底竟能泛起真实的滋味；书写“鸣凤在竹”，耳畔仿佛响起清越的啼鸣。当“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落于纸上，我不再只关心笔画间的穿插避让，而是感到一种手足亲情的温暖，在笔意中自然生出牵连与呼应。

这才明白，从前我只是在“写字”，如今，我仿佛开始在与一位一千五百年前的智者对话。那不再是一篇习字的范本，而是一把钥匙，悄然开启了一扇通往我们文化深处的大门。

笔墨之旅，原该如此。由技入道，从眼到手，终须归于心。我很庆幸，在这个时间，终于穿过了笔画的森林，看见了森林后方，那片璀璨而广袤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