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过的集市

一支帅气的笔

在我印象记忆中，母亲每次到圩市都是那么的来去匆匆，买到要需要的东西就往回赶，从不逗留。后来我读书认字了，老师教会了我，我们口头上的“趁圩”，文字上的表述是“赶集”，我就以为赶集的“赶”，就是匆匆忙忙的意思。

小时候，我对赶集十分盼望。每逢圩日，叔伯婶母成群结队兴高采烈地肩上挑着扛着东西，挂个挎包就出发，朝出晚归。小伙伴们也很高兴，因为大人们回来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一些惊喜，比如小玩具啦，糖果啦，晚上还可能会有肉吃。特别是将要过春节的时候，很多父母赶集回来都会为孩子买套新衣服和新鞋子，所以赶集是大人的事，而小孩子也充满了期待。

我对赶集也充满了期待，十分希望自己能跟母亲一起去一次。我恳求母亲，她一直都是拒绝我：“街上乱哄哄，我带着你也不好买肥料农药。”但是求多了几次，母亲也答应了我。我记得那一次，是农忙前后的日子，母亲带着我，天蒙蒙亮就出发，走五里山路，再搭上拖拉机在泥土路上颠簸十几里才到集市。

到了集市，那里的的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是新鲜的，那一幢高高大大，刷着白墙的百货大楼，那么宽广的街道车水马龙，到处人山人海，一直在寂寥贫瘠的乡村里长大的我，哪里看到过这些景象？甚至路边固定摆着摊位的肉档，跟村里走村过巷叫卖的猪肉担子也尽不相同，让我感到新鲜而兴奋。在人多的地方，母亲会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在人少的地方会让我自己走在前面。母亲这次赶集的目的很明确，先去把带来的山货卖给小贩，换了点钱，然后去供销社买了种子和化肥，又到另一个店铺扯了一块塑料布，解下担挑上的绳索将货物捆成一担，往肩上一挑，拉着我的手就往回走。一直以来，母亲与其他人赶集不同，她从来不会买一斤肉回家，就算带着我，也从来不会去看看满大街摆卖的新衣服、新鞋子，她眼里只有化肥、种子和农药、小农具。

有一次我跟母亲去赶集，经过包子铺，店主在门前吆喝：“猪肉包子，新鲜好吃的大肉包！”飘过来一阵阵的肉包子香味把我馋住了，我从来就没有吃过肉包子，只是见别人吃过，我特别想要吃一个肉包子。我扯着母亲的手撒娇，央求她给买一个，平时对我宠爱有加的母亲拒绝了我。

她说：“买那些干什么？买两个肉包子的钱够我们全家吃一顿饭了。”

我哭闹着说：“别人家的小孩子每次赶集回来都有零食吃，有新衣服穿，而我什么也没有，吃一个包子也不行！”

“我不走，不买我就不回去了!”我撒了泼，坐在地上哭闹起来。

母亲没有骂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好象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摊开看了看又合上，放回口袋，望着我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过一会儿又把那张纸掏出来再看一眼又合上，塞回口袋里，看着我说：“好吧，我们买五个，回家一人一个。”

“好啊！”我欢呼雀跃。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拿母亲刚买到的肉包子。母亲说：“先不要吃，回家再吃，要不你回家了又要馋别人的了。”于是我一路忍着口水，盯着肉包子。回家后，我终于第一次吃上香喷喷的肉包子。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母亲当时掏出来的纸片是一付药方子，母亲长期劳累过度，身体早已疾病缠身，一直拖着不治，这次赶集与以往不同，医生叫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一剂中药调理身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内疚，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香喷喷的肉包子却是那么的反胃。后来，母亲的身体也因得不到好好的治疗而落下了病根，现在老了，经常会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来，有时候甚至痛苦得身体都卷缩在一起，看过很多医生都不能根治。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一直认为是我当年贪吃那个肉包子，贻误了母亲的病情，这是我一辈子的愧疚。

在我六岁那年，过继给了叔父，与母亲分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跟母亲去赶集了。再次见到母亲赶集，是我初中入学的前一天。我与同班的伙伴一起骑自行车到圩上买一些入学的学习用品，在集市上看到了正在买种子的母亲。母亲苍老了许多，瘦弱的身体弯了许多，两鬓又增添了许多白发，我突然感到鼻子发酸，轻轻走到她身前，望着这个被岁月添上了无数苦楚的女人，这个我最应该喊一声“妈”的女人，我心里哽咽着，张了几次嘴，竟然喊不出一个字来。母亲转身看见了我，她似乎触电了一般的，怔怔地望着我好一会，随即舒展开满脸的皱纹，亲切地拉拉我的手，扯扯我的衣服，摸摸我的头，开心地笑了起来，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闪出的泪光。我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水，连忙转移了话题，问她出来赶集买些什么。她说，今天难得有空，出来随便逛一逛，看看有什么东西合适的买一些回去。她反问我，今天怎么也来赶集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在集市上闲逛的时光，每次带着我在街上在人群喧闹中穿梭，必定是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和农药化肥，每一次赶集都是在街上匆匆而过，她有忙不完的农活。

我说：“我升上初中了。”

母亲说：“我知道，算着日子呢，这两天我还想着，你买到文具了没有。”

我说：“我正在买。”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买。”母亲听了放下手中的种子，拉着我的手就要往文具店走。

我迟疑了一下：“妈，你不用买种子了吗？”

母亲拉着我一边走一边说：“家里还有种子，可买可不买。”

一辈子勤俭节约的母亲，以前但凡买东西都是买最便宜的最差，但这次帮我挑的文具竟都是最贵最好的。买完文具，母亲从后面拉住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扯了扯我的衣服，说：“长高了，衣服都不合穿，像个小乞丐，我再陪你一起去买套新衣服吧。”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家里衣服够穿。”母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说话，把我带到服装店前，买了一件洁白的衬衣，穿在身上很舒服也合身，母亲看见了很高兴，店主也夸赞我：“真是一个小帅哥。”母亲听了“呵呵！”笑出了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笑声。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笑是从来没有声音的，那一天，我却听到母亲的笑有了声音。这时候店主又说：“你看，衣服也买了，裤子也要买一条，要不然不合衬啊！”店主随后拿出一条裤子在我身上比量，的确是很好看。母亲也觉得很满意，脸上却露出了难色，我知道也许母亲的钱不够。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我的裤子太多了。母亲似乎下定了决心，说：“对，好看，买！”也不问价钱，让店主把衣服和裤子都包起来，付了钱。

出了店，我跟母亲说：“妈，我现在学会骑自行车了，很稳的，你别坐拖拉机了，我载你回家！”

一路上，母亲坐在我的自行车上，话不多，问的都是我吃得饱不饱，学习累不累，穿得暖不暖。我都往好里说，因为那一刻，我读懂了母亲的关心，我不想她再为我担心。快要分别的时候，母亲下了自行车，自己走路回去，我望着母亲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微风吹过，把母亲的衣衫吹得晃动起来，似乎变得宽大起来，贴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那干瘦的身型，是那么的明显。她走得很慢，很慢，她却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一次都没有。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这一次，母亲肩上没有担子，这一次，她赶集什么也没有买，农药没有买，种子没有买，化肥没有买，买到的只是我怀抱中的一套新衣服和明天要开学的一堆新文具。

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后来我到了一个远离母亲远离家乡的地方参军，每当山风轻轻吹过，每当月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故乡，想起童年的时光，想起母亲在集市上拉着我匆匆而过的情景。那热闹非凡的集市，至今仍历历在目。现在，无论在南方的小镇，还是北方的郊区，每当走在人头攒动的集市，我好象都会看到前面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闪现出母亲身影，她脚步匆匆，在摩肩接踵中的集市中穿梭而过。

最近看了一本书，叫《往事入画》。是一位七旬老人真挚温暖的人生回忆。他那一百多幅“回忆画”象一个微型的时光机器，带着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乡下的生活与生产景象。那一幅幅画，儿时的农耕生活的背景在心里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想念了许多许多年。渐渐地，时光让我明白了母亲的那种无声的爱，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的，它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空间的阻隔而随风消逝。

往事无言，只是如画入目，常常在我心里浮现，有欢快，也有止不住的伤感，只是，母亲走过的集市依然是美好的。那一次，她终于可以放下肥料农药，悠悠然然地逛一次集市，她的心里一定也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