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发街：拼凑街坊邻里的细碎记忆(01)

漠北

几千里大青山最西头，千沟万壑像被岁月揉皱的布，其中一条山沟藏在深处，不惹眼，却攒着数不清的日子。沟里杂草自在地长，土黄色的坡坡坎坎上、沟底里，一间间石砌土糊的小屋，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老物件，静静立着，带着股子从远古走来的朴拙气，风一吹，仿佛能听见老辈人哼过的调子。

东山边那座二矿矿井，偶尔吐几缕淡蓝的烟，在这古朴里添了点扎实的现世气，倒也不突兀，像是给这山沟的故事续了新篇。

这沟叫大发街，方圆百里很有名，是出矿的地方。

1974年9月末，大发街落了秋霜，二矿那个大煤仓里的煤沾了霜，看着灰蒙蒙的。煤仓后头住着矿工家属，那些小土院也让霜打得起了斑驳的白印子，看着旧旧的。

这时候我正蹲在自家院里的土灶旁边，手里攥着把大铁锹，使劲搅着灶上那口大铁锅里的猪食菜——这是妈特意交代我，必须弄好的活儿。

妈嘱咐完我，就背上个编织袋往二矿的矸石山去了。她要去那儿捡煤渣，回来好熬猪食。妈身上穿的是件蓝布工作服，补丁叠着补丁，还是爸在二矿下井时发的。衣服上勒出好几道深印子，那是背煤时压出来的，看着就像些好不了的疤。

"回回草要挑青得发绿的，那种灰白的回回草能毒死猪。"母亲还安排了我另一个任务，熬完猪食去山上拔猪草。

我们的山上有很多草能喂猪吃，尤其是回回草， 那种深绿色的猪特别爱吃，吃完以后肉蹭蹭的长。

拔回来的回回草放进大铁锅里熬制，一股酸腐味会飘的很远，半个大发街都能闻到。

我家每当熬煮猪食时，隔壁冯大爷家的窗棂总会发出"哐当"一声，这是冯大爷在用力关窗户。

"冯大爷刚摔了一个碗，醉醺醺的咒骂从墙那边传来："养头猪跟养祖宗似的，弄得别人家不得安宁，猪臭的让人没法待在屋里！”

母亲往猪槽里倒食的手顿了顿，似乎在强压心头之火。

冯大爷是二矿井下通风队的瓦斯员，平时脾气很坏，据说冯大娘给他生了7个姑娘，心中一直不平衡，总在找机会发泄。

腊月里杀猪的声响是矿区的年味。邻家帮忙杀猪的何大爷握着杀猪刀的手很稳，刀刃贴着猪颈动脉划过时，血珠溅在雪地上绽成红梅。按我们大发矿山上的习俗，谁家杀猪，烩了杀猪菜都要送最亲近的隔壁邻居一碗杀猪菜尝尝。冯大爷虽然是我家隔壁，但我家杀猪莱从没送过冯大爷家一碗，远亲不如近邻的礼数冯大爷家从没有享受过。

那个霜打白露的中午，青楼旁立着那杆电杆上的二矿大喇叭刚播完单田芳的《暴风骤雨》，冯家院里突然炸开哭喊。

我扒上墙偷看，冯大爷十九岁的姑娘小兰姐正蜷在狼藉的菜地里抽搐，一片青椒西红柿秧子东倒西歪，散落在地上的西红柿，青椒被践踏的一塌糊涂，墙角的那一片葱都齐根断了。

"作孽啊！"冯大娘急得直喊，谁家缺得呀！

冯大爷喷着酒气："这分明是他们家猪搞的！"

我躲在猪圈后，看母亲的手在发抖："咱家猪还在圈里。"母亲嘴里滴滴的叨叨着。

深秋最后几株回回草枯黄时，冯家院里传来叮当响动。小兰姐被送去包头看病，传说就是因为猪毁了地被吓出了大病，冯大爷早放出狠话:一旦查清是谁家的猪一定要狠狠报复！

我家猪栏底下赫然多出几枚生锈铁钉。母亲默默把铁钉捡起，而后转头把预备过年的腊肉多切了二两，用油纸包着塞给我："给冯大爷家送去，就说......就说小兰姐补补。"

我攥着油纸包在冯大爷家门口站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冯大娘的围裙上还沾着煤灰，看见我时愣了愣，接过油纸包的手在发抖。

我扭头走时听见屋里冯大爷在醉醺醺的说:“不是他家猪祸害了咱的地，为啥送肉……”

冯大爷家的地被祸害一直没有破案！过了若干年也没有破案！如今再途经荒废的大发街和冯大爷家那残墙断壁，看到那些发白的回回草仍在石缝里疯长。

有一年在包头大街上遇见小兰姐，她鬓角已掺了银丝，佝偻的背影带我回到四十六年前那个落霜的大发街，冯大爷家的院落，冯大爷家院里的地，被祸害了的青椒，西红柿！小兰姐躺在地里抽搐的身体。

小兰姐现在已经从二机厂退休了，人也60大几岁奔70岁了。

风卷起地上的煤渣，恍惚间又听见冯大爷醉醺醺的咒骂，混着猪圈里若有若无的哼唧，在记忆里翻涌成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