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号:129576468</p><p class="ql-block">文字/编辑:爱菊</p><p class="ql-block">图片:下载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前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淬火般的晨光劈开夜幕,一辆旧吉普碾过曹村乡的土埂,一头扎进畛河冲成的乱石滩——那是我与袁山村的初遇。彼时的袁山,是“车过石滩如醉汉踩绳”的险,是“水窖浮草、洗手水喂猪”的苦,是“四十三个光棍守着土坯房”的愁,却也是“煤油灯熏黑鼻孔仍苦读”的韧,是“捧出满盆野蜂蜜待客”的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些嵌在记忆里的画面:村长讲赶猪坠坡时发红的眼眶,坐月子妇女摸着婴儿时亮起来的眼神,暮色中坡顶挥手渐小的身影,像一颗颗种子,埋在我心底。三十年后,当牵挂如藤蔓疯长,我重访袁山,竟撞见昔日种子破土成林——柏油路通了,自来水来了,幼儿园的笑声漫过山头,红色旧址成了旅游打卡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于是提笔,将七段见闻连缀成篇。这不是宏大的乡村振兴报告,只是一个访客用文字留住的“袁山记忆”:从险路到新貌,从贫瘠到繁荣,既是一个山村的三十年,也是一个时代的生动注脚。</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一、新安初遇</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1990年7月的一个下午,酷热像头张牙舞爪的猛兽,肆无忌惮地撞开空气里的每一寸缝隙,把整个世界拖进滚烫的炼狱。那暑气更狠,恰似一块浸了毒水、裹着烧红炭火的烂棉絮,沉甸甸压在人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着烧红的铁块,滚烫的气息从喉咙一路烧到五脏六腑,连喘气都带着灼痛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和栾川的小张被抽调到市计生委检查组,一路风尘仆仆往新安县曹村乡袁山村赶。此行是核查当地生育与节育措施落实情况,可这酷热偏像道无形的枷锁,把人困得没了精神。汽车在蜿蜒的坑洼公路上颠簸,左摇右晃地在碎石与路坑间踉跄。透过车窗望出去,路边的树全没了魂似的:枝叶蔫蔫耷拉着,叶尖卷成一个个干瘪的小筒,像被无形的手拧干了所有水分,死气沉沉立在路边。连风都躲着不肯来,整个世界蒙着层绝望的灰,闷得人胸口发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夜色漫上来时,我们总算到了县委招待所。一进房间,崭新的床单白得晃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却驱不散我心里的沉郁。刚把被褥铺开,出发前爱人那句带笑的叮嘱突然撞进脑子里:“新安县特产虱子,可别带回来啊。”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心湖,惊得我心瞬间提到嗓子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揣着忐忑,把被褥翻得底朝天,一寸寸扒拉着布料纹路,活像在搜捕藏在暗处的恶魔。同行的小张刚往床上坐,听见“虱子”两个字,整个人像被电流窜过,“嗖”地从床上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嘴张着半天合不上:“不会吧?瞧这被褥分明是刚换过的啊。”说着,她也慌慌张张翻起自己的铺盖,手指都在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呀!你快看!”小张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里裹着惊恐,手指颤得像风中的枯叶,死死指着床单。我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洁白的床单上,一只黑褐色的虱子正慢悠悠爬着。身体扁扁的,六条细腿交替挪动,像六根细针在布料上划;肚子圆滚滚的,像灌满了东西似的,透着股让人发毛的诡异。这小虫子在白床单上格外扎眼,此刻竟像头张牙舞爪的怪兽,牢牢攥住了我俩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赶紧去翻自己的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连床垫与床架的缝隙都扒拉了两遍。幸而未见活物,我暗自松了口气,然而那口气却如悬丝般,始终难以落定。小张却垮了脸,声音带着哭腔:“这晚上可咋睡啊?”她的话像根细刺,扎得我心里发慌。我硬着头皮伸手拍她的胳膊,指尖刚碰上,就触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嘴上只能含糊安慰:“没事,说不定就这一只呢。”可我却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竖起的头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天晚上,我和小张像两个被困在牢笼里的人,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半点睡意都没有。十二点多了,关灯睡吧!黑暗一漫过来,耳尖总捕捉到细碎的“沙沙”声,皮肤像有无数只小蚂蚁爬过,带着点痒,又掺着若有似无的刺痛。我俩隔一会儿就摸开关,灯光“啪”地亮起来,刺得眼睛生疼,连枕套边角、床单褶皱都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见着虱子的影子。可那痒意偏又真实,像有群无形的小虫子在暗处绕着我们转。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下的床单像块烙铁,贴得后背发疼,每一秒都熬得人眼皮发沉,偏又不敢合眼。直到天边泛起浅白,才在极度的疲惫里迷迷糊糊睡去,却又被梦里爬满全身的虱子惊醒,冷汗把贴身的衣服浸得透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二、袁山险路</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晨光如淬火利刃,“唰”地劈开墨色夜幕的刹那,金辉撞在车窗上,竟溅起细碎冷光——像给这趟行程提前镀了层凛冽。用过早饭,赵师傅踩着晨光发动旧吉普,引擎“突突”喘着气,载着我、小张和曹村乡计生办的老李,往曹村乡最偏的袁山村去。车轮碾过乡道尽头的土埂,眼前的路突然断了:哪是什么路?是畛河冲出来的乱石滩,像条翻肚皮的巨蟒,嶙峋卵石缝里泛着水光,石面绿苔黏得发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车一扎进石滩,麻烦就缠了上来。鹅卵石滑得像抹了油,车轮刚碾上去便“打摆子”,左晃右晃活似醉汉踩绳。吉普车在石堆里磕磕绊绊,每一次颠簸都不是轻颤,是实打实的“夯”——底盘撞在石头上“哐当”一声,震得我后槽牙发麻,五脏六腑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翻着跟头往喉咙口涌。出发前我已吞了片眩晕停,此刻撑不住,又摸出一片悄悄咽下,胃里的酸水仍止不住往上顶。慌忙扒着车门喊停,跳下车就蹲在石滩上吐,胆汁混着晨露溅在卵石上,苦得舌根发僵。吐完抹了把嘴,不敢多歇,急忙钻回车里赶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赵师傅额前碎发被汗贴在眉骨上,亮得像抹了层油。他左手攥着方向盘,指节绷得发白,连手背青筋都鼓成了条索;右手搭在挡位杆上,胳膊肘的汗顺着旧军装的布纹往下淌,洇出深色的痕。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只脚腕一沉踩住油门往石滩深处钻——方向盘在他手里像条蹦跳的活鱼,左拧右打,却每一下都卡着石子的缝隙,硬是让晃得快要散架的车,蹚出条歪歪扭扭的辙。近二十里滩路,竟拧了快三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真正的险,在爬陡坡时。车抵着坡底猛然竖起身子往上冲,坡面上的碎石松得像筛过的沙,车轮刚啃住坡面就“嗡嗡”打滑。轮胎在碎石里疯狂空转,卷起的石渣像子弹似的砸在车窗上,“啪、啪”声脆得揪心,我盯着后窗沟底疯长的荒草,真怕车子翻个跟头滚下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爬了约莫十几米,车突然熄了火。“吱溜溜——”没等我反应过来,车身竟顺着坡往沟底退!我慌忙扭头,沟底的草叶高过人头,风一吹就往沟里倒,那片深绿像要把车子吞进去。胃里的苦水又涌上来,我死死咬着下唇,吸进的空气裹着橡胶烧糊的焦味,烫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不敢大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门扶手,塑料纹路早被汗泡软,竟被指甲抠出两道白印,嵌着细碎的塑料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副驾驶的老李回过头,额角的汗珠顺着眼角往下滚。“别怕!”他声音发颤,手却死死攥着安全带,指缝里的汗把织带染得发深,“赵师傅是部队转业的,技术过硬得很!”话刚落,就听“突!突!嗡——”“咔嗒、咔嗒”两声脆响,赵师傅没回头,左手死死把着方向盘,右手扯下肩上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汗珠子顺着下颌线往衣领里掉。他重新拧动钥匙发动汽车,指尖飞快拨弄挡杆,挂上前后加力的瞬间,方向盘被打得像风车,车屁股猛地往侧边甩,后轮“咚”地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车身竟借着这股劲往上拱。马达突然拔高音量,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尾气裹着热浪在坡上卷出一团灰雾,那辆旧吉普像头被惹急的犟牛,一寸一寸往坡顶上拧,轮胎碾过碎石的“咯吱”声,混着引擎的嘶吼打破了宁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车厢里没人敢出声。闷热的风裹着引擎的热气往车里钻,我和小张并排坐着,衬衫后背早被汗浸得透湿,贴在背上黏腻得像糊了层胶。我一只手抠着车门扶手,指节泛白,另一只手被小张紧紧攥住——她的手心全是汗,把我的指尖泡得发潮。前排的老李后背死死抵着座椅,脊梁挺得笔直,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却没敢回头看沟底。静,死一般的静,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赵师傅粗重的呼吸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终于,车轮碾过坡顶的最后一块碎石,众人刚要松气,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前头横着道深沟,像被巨斧从山腰劈开似的,沟底黑黢黢望不见底,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顺着沟壁往上爬,竟像有人在沟底哭。沟中间用砂石片堆了条窄路,窄得刚够吉普的轮距,路边的石片往外探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塌进沟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赵师傅盯着那条砂石路看了片刻,又回头扫了眼我们发白的脸,才缓缓打方向碾上去。每压一片石块,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路在底下疼得呻吟。我盯着挡风玻璃外的路,心提到了嗓子眼,能清晰感受到车身发颤,连座椅下的弹簧都在“嗡嗡”共振。我心里默默数:“一、二、三……”每数一个数,就感觉心脏被攥紧一分,直到数到“十”,后轮终于碾过沟沿,落在坚实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猛地松了口气,后背的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凉得像浇了瓢冷水,把黏在背上的衬衫浸得更沉。“嘘——”赵师傅也吐了口长气,那口气里混着烟味和汗味,在闷热的车厢里散开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车子驶远时,我回头望,那条险路已被山间的树木吞没,心里的忐忑也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连风从车窗缝钻进来,都带着点松快的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三、水脏蜜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当行程接近三岔路口时,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早已在此翘首以盼。一瞧见我们的车,他赶忙将手中的烟锅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那“嗒嗒”的声响,仿佛是他急切又质朴的招呼。他迎上前来,说道:“车就停这儿吧,再往前可就没路了。”原来,他就是村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黝黑结实的胳膊,都被烈日晒成了古铜色,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停车的地方紧挨着三间土坯瓦房,那墙皮剥落得厉害,就像老人干裂起皱的皮肤,露出里面混杂着麦秸的黄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艰辛。车刚停稳,一阵清脆的钟声“当当”响起,仿佛是孩子们欢快的召唤。紧接着,屋里“呼啦”一下跑出来高高低低7个孩子,他们就像是从地缝里突然钻出来的小精灵。个个蓬头垢面,衣服上满是污渍,显得脏兮兮的,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透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渴望。他们围着汽车欢快地转圈,手指怯生生地伸出去,想碰一碰这从未见过的“大家伙”,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缩了回来,那模样既可爱又让人心疼。村长笑着解释道:“这是咱村的小学,几个娃挤在一个复式班里上课,就只有一个老师。”这时,最小的那个孩子突然捡起地上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烟头,往嘴里塞去,“吧嗒”两下,立刻被呛得直咳嗽,小脸都皱成了一个疙瘩。我看着他那皴裂的小手,指甲缝里嵌着黑黑的泥垢,心中不禁一阵酸涩——这辆绿色的吉普车,或许就是他们头一次见到的真正的车,是他们心中新奇又遥远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行人沿着坡顶那狭窄曲折的羊肠小道往村长家走去。路边的野草干巴巴的,毫无生机,踩上去“咔嚓”作响,仿佛是它们在痛苦地呻吟。没走多远,汗水就顺着脊梁骨不停地淌下来,衣服紧紧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就像糊了一层厚厚的膏药,让人难受不已。等我们好不容易走到村长家时,已接近午后。此时,毒辣的日头高悬在空中,把大地晒得直冒白烟,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烤干。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翅膀无力地耷拉着,连啄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仿佛也被这酷热的天气折磨得没了精神。墙角的石板上,搁着一个豁口的瓦罐,罐底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碱,就像是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盐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水资源的匮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咱这儿吃水全靠老天爷,今年又赶上大旱,水更是缺得厉害。”村长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我们去看院里的三个水窖。那窖口用水泥抹成了漏斗状,边缘已经裂开细缝,仿佛是岁月刻下的伤痕。窖里黑黢黢的,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瓮,水面漂着杂草,四周长满绿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土腥气。村长叹着气,缓缓拽起半桶水,水在桶里晃悠着,能清楚看到沉在桶底的泥沙。他无奈地说:“沉淀沉淀,烧开了还能喝,没办法呀,只能这么将就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时,村长爱人端来了一个搪瓷脸盆,那蓝边已经磨得快没了,就像被时光一点点磨去了棱角。盆里盛着一瓢浑浊的水,她有些腼腆地说:“洛阳来的客人,洗洗手吧。”只见她手背上沾着灶灰,指甲缝里嵌着泥,递脸盆时手指微微蜷着,就像怕碰脏了我们,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心里一阵温暖。我洗完手,刚想把水泼掉,她赶紧摆手,急切地说:“别倒!这水还能喂猪呢。”我把水倒进猪食桶时,她看着水落进去,嘴角才慢慢牵起一个浅淡的笑,那笑容里藏着对每一滴水的敬畏与珍惜,仿佛每一滴水都是大自然赐予的珍贵礼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看了这水窖里的水,你们怕是喝不下去了。”村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孩她妈,去把蜂蜜端来。”不一会儿,她用崭新的铝盆端来满满一盆蜜,那蜜金黄金黄的,在阳光照耀下,能看见里面细碎的花粉粒,就像一汪碎金子在盆中闪烁,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前阵子刚割的,是野蜂子采的。”她站在门口,手在蓝布围裙上轻轻蹭了蹭,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我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点蜜,冲了碗开水,轻轻抿上一口——哇,甜得很,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野花香,仿佛把整座山的春天都喝进了嘴里。这金灿灿的蜜,或许就是这家人能拿出来的最体面的待客礼,是他们把日子拧干了才挤出的那一丝甜,饱含着生活的艰辛与对客人的真诚。</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四、山人期盼</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踏入村长家的屋子,脚下是四排鹅卵石整齐地埋在土里,半截隐匿于地下,半截裸露在外,表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溜溜的,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我们围在旁边,好奇地猜测着这些鹅卵石的用途,村长这才笑着揭晓谜底:“这是街坊邻居们坐的特殊“坐椅”。咱村里,既没有电视,收音机信号也差得要命。”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桌上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只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勉强收到点断断续续的声儿,还滋滋啦啦的,像被虫子啃过的声音。所以啊,村里人没事就爱来这儿,坐在石头上听听新闻、听听戏。”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离收音机最近的那块鹅卵石,凉凉的,仿佛还残留着村民们听节目时的余温,能让人真切地触碰到那份浓浓的人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到了吃饭的时候,村长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讲起了前几年养猪的辛酸事儿。他满脸无奈地说:“那时候啊,我把猪喂到两百多斤,想着拉到集市上卖了,好换些年货回来。可谁能想到,咱这地方根本没路,没办法,只好绑了猪腿,一路赶着它走。才走了几里路,对面来了个挑担子的,那猪一下子受了惊,‘噌’地一下就从坡上骨碌碌滚下去了。”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啊,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它像个肉球似的,一路滚到沟底。当时我心疼得直跺脚,那可是一家人过年的指望啊!”后来,村长赶忙回村找了几个壮劳力,绕了十几里路才在沟底找到那头猪,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猪捆了个四脚朝天,轮换着抬到曹村街。从那以后,村里就没人敢再喂大猪了,养到百十来斤就杀了腌起来。“谁也不想再遭那份罪了,真的是怕了啊。”村长叹了口气,又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仿佛要把心里的烦恼都磕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咱这儿穷啊,娶媳妇都不看别的,就看水窖。”村长接着叹气,脸上满是无奈,“存的水多,这日子才能过下去。你们不知道,咱全村不足八百人,东洼到西洼,光棍四十仨呀,这都是缺水闹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下午,我们开始了入户调查。这次抽中的34户人家,分散在三个自然村,我们只能沿着狭窄的沟壑,一家一家走访。一路上,我们只见到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静静地坐在树荫下纳凉,眼神里透着岁月沉淀后的平静。看到我们来了,他们只是直愣愣瞅着,仿佛对我们的到来有些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其中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妇女在家坐月子。走进那间窑屋,一股混合着汗味、奶味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难受。妇女有些腼腆地告诉我们,其他育龄妇女都出去打工了,她也是因为生孩子才回来的。“多生一个孩子,老了总归有个指望。”她轻轻摸着怀里的婴儿,眼神里既有照顾孩子的疲惫,也有对未来生活的盼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份“越穷越生”背后的无奈困局——在这缺医少药、缺水又不通车的大山里,孩子或许就是他们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希望”,是他们在艰苦生活中对未来最朴素也最强烈的期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五、山里的光</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别看咱这村子眼下穷得叮当响,可在刚恢复高考那会儿,咱村可是飞出过一只‘金凤凰’,考上了清华大学呢!”原本正与我们闲聊的村长,突然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猛地挺了挺腰板,声音瞬间变得洪亮,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仿佛那荣耀的时刻正鲜活地重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孩子啊,学习那股子拼劲儿,全村人都看在眼里。每天夜里,别人都早早睡下了,他还点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埋头苦学到半夜。时间一长,鼻孔里都被熏得黑乎乎的,活像个小煤球。等到放榜,得知他考上清华的那几天,全村人都沸腾了。大家你送一篮鸡蛋,我送两只鸡,硬是凑足了学费,敲锣打鼓地把娃送到了北京。那场面,就跟送自家孩子出远门一样,满是骄傲和不舍。”村长说着,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他家堂屋,几十张奖状整整齐齐贴在土墙上,密密麻麻的,像给陈旧的土墙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每一张奖状都承载着一段奋斗的故事,凝聚着无数的汗水与努力,见证着这个家庭乃至整个村子对知识的尊重和对未来的期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说着说着,村长的情绪愈发高涨,话到兴头,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咱这看似偏僻闭塞的山窝窝,可不光是能出读书人,当年还是一块响当当的革命热土呢!”说着,他抬手往远处一指。此时,阳光正温柔地洒落在那片错落有致的土坯房上,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瞧见没?就那处老院,看着普普通通,可在抗战时期,那可是咱县民主抗日政府的旧址啊!那时候,条件艰苦得超乎想象,但村里人没有一个退缩的。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凑粮、采药、做鞋、带路。男人们更是毫不犹豫地跟着队伍去抬担架,不管前方有多危险,都咬着牙坚持,硬是没让队伍在咱这儿受半点委屈。”村长的声音里充满感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到了解放战争时期,那几间老房子又有了新的使命——陈谢大军的司令部就扎在那儿。“那土坯墙看着不起眼,可当年啊,里面藏着指挥千军万马的地图呢!一张张地图,就像是一双双智慧的眼睛,指引着战士们奋勇向前,为新中国的成立立下了汗马功劳。”村长望着远处的山影,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沉厚,眼神中既有对过去峥嵘岁月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却闪耀着知识与革命的光芒,它们如同夜空中的星辰,照亮了山里人前行的道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六、暮色种子</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返程的车依旧在崎岖的山路上剧烈颠簸,车身每一次晃动,都仿佛是岁月在心头重重敲击。与来时相比,此刻我的内心愈发沉重,像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透过车窗,窗外那片干得发裂的土地触目惊心,一道道深深的裂缝如同大地干涸的泪痕,无声诉说着缺水的痛苦。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村子里:那漂着杂草、散发着土腥气的水窖,承载着村民们对水的渴望与无奈;四十三个因贫困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他们的孤独与迷茫如同村子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还有那位说“多生一个有指望”的妇女,她眼神里既有生育的疲惫,更有对未来一丝微弱的期盼——在这缺医少药、交通闭塞的大山里,孩子成了她心中最温暖的慰藉;以及树荫下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三个儿子都下山当了上门女婿,她却固执守着那座破旧的老房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或许,是这连绵大山将乡情之根深深埋进她的心里,那蜿蜒山路又把无尽牵挂拉得悠长,让她对这片故土爱得深沉,难以割舍,只能默默守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夕阳渐渐西沉,如同一颗巨大的火球缓缓落入大山的怀抱,袁山村也在暮色笼罩下渐渐远去,仿佛被这无边黑暗一点点吞噬。然而,那些画面却如同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些被村民们坐得发亮的石头,见证了无数个夜晚村民们围坐听新闻、听戏的温馨时光,每一道光泽都仿佛是岁月留下的温暖印记;那些盯着汽车看的眼睛,明亮而好奇,充满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与憧憬,那眼神里闪烁的火花,如同黑暗中的点点星光;还有那盆金灿灿的蜂蜜,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芒——它不仅是村民们待客的珍品,更是他们在艰苦生活中坚守的希望,散发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个村子虽然贫穷,却从未被打倒,就像一颗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即便身处干旱贫瘠的环境,依然顽强等待着那一场滋润生命的雨水,渴望着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的那一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从车后视镜里望去,村长还静静站在坡上,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告别。他的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宛如一个钉在山坳里的感叹号,无声却坚定地诉说着这个村子的故事,蕴含着无尽的感慨与希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七、袁山新貌</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次袁山之行,如同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珍贵画卷,三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脑海中鲜活如初。前年初秋,我从三门峡归来,心中那份对袁山的牵挂如藤蔓般疯长,于是特意绕道前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车刚驶入曹村乡的地界,一块醒目的路牌便映入眼帘,“袁山村”三个字被刷得鲜红夺目,仿佛是热情的使者,向过往行人诉说着村子的新故事。昔日那个破败不堪、满目荒凉的小山村,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乡村振兴的璀璨示范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条6米多宽的柏油路如黑色绸缎,笔直铺展至村口,崭新的斑马线似岁月勾勒的时尚印记。自然村间,平坦的水泥路蜿蜒相连,如脉络贯通四方。路旁银杏树下,野花竞相绽放,粉蓝紫的小喇叭簇拥成团,恰似给村子镶上一道绚丽花边,为这宁静的村庄平添几分灵动与生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当年孩子们为捡烟头争抢不休的那片空地,如今已建起一座崭新的幼儿园。幼儿园里,池中月季、蜀葵五彩斑斓,彩色滑梯、旋转木马等游乐设施一应俱全,宛如童话中的世界。娃娃们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在园子里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如同撒了把晶莹剔透的珠子,在空气中肆意滚动,满地都是欢乐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曾经困扰村民多年的水窖,如今已成为历史记忆。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只需轻轻拧开龙头,清澈的水便哗哗流淌出来,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幸福的笑意。走进村民家中,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精彩节目,清晰的画面和生动的音效,让村民们足不出户就能了解外面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村里巧妙利用抗日民主政府旧址、陈谢大军司令部驻地这些珍贵红色资源,大力发展生态旅游。曾经破旧的土坯房被改造成纪念馆,馆内陈列着一张张记录历史瞬间的老照片。其中一张崎岖山道的老照片旁,讲解员正声情并茂地讲述:“这就是当年村民们不畏艰险,给部队送粮的路。”玻璃展柜里,一只修补过的军用水壶格外引人注目,标签上写着“1948年”,壶身上的补丁宛如一块闪耀的勋章,见证着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和军民鱼水情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路边,一位卖桃子的老汉笑眯眯地招呼过往行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和生活的满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俺这穷山沟如今变成了花果山、旅游胜地,年轻人都纷纷回来搞养殖、开民宿,现在的村官可都是大学生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竹筐里饱满多汁的桃子,“你尝尝俺这袁山蜜桃,好吃着呢!”电子秤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数字欢快跳动。秤完桃子,他熟练地打开智能手机,让我扫码付款。不远处的门店前,“袁山土特产”几个字格外醒目,我忍不住又买了两瓶“袁山”蜂蜜。那金黄的色泽和记忆里铝盆中的碎金子重叠在一起,只是这一次,甜蜜来得更加从容、醇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在幼儿园门口,我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见我盯着幼儿园发呆,便笑着搭话:“这园子盖得比城里的还亮堂哩!”闲聊中我才得知,她竟是当年村长的爱人,今天是来接重孙子的。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二层小楼,“现在俺跟儿子过,他开了家民宿。”说起去洛阳和北京的经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是兴奋和自豪:“前几年孙子带俺不光去了洛阳,还去了北京呢,那大城市可真热闹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幼儿园门口的公示栏里,贴着孩子们去洛阳博物馆研学的照片。照片中的孩子们个个笑容灿烂,露出豁牙,那纯真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这时,一个孩子走到我的车前,好奇地摸了摸说:“越野车,和我家的一样。”他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衣服,活泼可爱,和城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从袁山出来,已近黄昏,公路两边树木愈发葱郁,翠绿的银杏叶片似蝴蝶轻舞,夕阳倾泻,光影斑驳成诗。放眼望去,这里群山环抱,碧水环绕,波光粼粼,水鸟轻掠平添几分灵动。一块块梯田错落有致,一排排房屋朴实静美,村头学校里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鲜艳的红色如燃烧火焰,照亮了村庄,也寄托着孩子们对未来的憧憬。这幅暮色里的图景就此烙进心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车缓缓开出村口,夕阳的余晖洒在路上,将路面照得金灿灿的,宛如那年村长家的野蜂蜜,那黏腻的甜瞬间漫过心头,让人沉醉。后视镜里,“袁山村”三个字在余晖中闪耀,仿佛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绽放出绚烂花朵,结出丰硕果实。石缝里长出了梧桐树,深山里飞来了金凤凰——这或许就是对“盛世兴村”最生动、最完美的诠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后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合上笔时,窗外的夕阳正落得温柔,恍惚间竟与袁山村暮色里的余晖重叠——还是当年那片金,只是风里的气息早变了模样。三十年前,我是带着任务进山的访客,记下的是石滩颠簸时胃里的酸、水窖浮草间土腥的涩;三十年后,我是揣着牵挂重访的故人,撞见的是柏油路延伸的远、幼儿园笑声里的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七篇文字,算不上严谨的调研报告,更像一本私人记忆的剪贴簿:有赵师傅攥紧方向盘的指节,有村长爱人递来洗脸水时蜷着的手指,有卖桃老汉扫码付款时亮起来的手机屏,还有幼儿园孩子摸车时好奇的眼神。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是袁山村的三十年,也是无数中国乡村的缩影——它们曾困于山水,却从未困于希望;曾埋于贫瘠,却终能破土成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村长早已不在坡顶挥手,但他当年说的“咱村能出金凤凰”,如今有了新的注脚:返乡的年轻人是凤凰,研学的孩子是凤凰,连那瓶从铝盆到货架的蜂蜜,都带着凤凰涅槃的甜。而那些曾让人心酸的“旧物件”——水窖、鹅卵石座椅、半导体收音机,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纪念馆里的展品,提醒着来人:今日的繁华,是昨日的种子,在时代的雨水里,终于长成了参天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往后或许不会常去袁山,但知道那片山坳里,月季还在开,开得比当年更艳;孩子们还在笑,笑得比当年更欢,就足够安心。毕竟有些相遇,不是终点,而是看着它从“石滩上的颠簸”走到“柏油路的坦荡”,从“铝盆里的微光”亮成“满村的烟火”,然后在心里默默叹一句:原来,当年埋下的种子,真的把春天盼来了。</p><p class="ql-block">(特别感谢图片制作发布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