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宁蒙甘散记（七）

河洛泛舟

　　此番西行，我是决意要拜访嘉峪关的。上一回，来得迟了，只得在紧闭的大门前悻然而返，空留一腔怅惘。这一回，自然是不能再错过了。

关楼就静静地坐落在那片苍黄的大地上。它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是明代万里长城西端的主宰，兀立于河西走廊的尽头。走近了，最先慑住心魄的，是那高大而厚实的城墙。那是西北特有的、沉郁的黄土的颜色，历经数百年的风沙剥蚀，表面已满是粗砺的创痕，像一位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然而它依然那样坚稳，那样沉雄，在蓝天白云的天穹下巍然挺立着。那一刻，心中涌起的，与其说是对其雄浑气势的惊叹，毋宁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这沉默的巨物，究竟见证了多少世纪的沧桑？

　　我随着人流，缓缓地登上城楼。脚下是厚重的砖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脊背上。极目远眺，天地是何等的寥廓！戈壁苍茫，一直延伸到与远山模糊的界线；天高云淡，那云也是疏疏落落的，像是画家惜墨如金的几笔点染。风，是这里唯一不倦的歌者，在我耳边不息地呼啸。这风声里，可还夹杂着古战场上金戈铁马的余响？可还回荡着戍卒思乡的幽咽？我仿佛看见，烽火台上狼烟骤起，整座关城瞬间绷紧了它的筋肉，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血的味道——那该是怎样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又该是怎样一种以身许国的、悲壮的庄严！

　　这座关，终究不只是一座军事的堡垒。它也是一座文明的桥梁。遥想当年，多少商贾、僧侣、使臣，牵着骆驼，从这关门下走过。东来的，带着西域的香料、宝石与奇异的歌谣；西去的，满载中原的丝绸、瓷器与厚重的典籍。这里，曾是生命与文化的交汇点，是叮当作响的繁华之地。如今，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这无言的城墙，和这亘古的风，还在诉说着那些早已被流沙掩埋的故事。

　　离开嘉峪关时，心中是满满的不舍。这短暂的相遇，像饮下一杯醇烈的酒，那厚重与辽阔的余味，久久地，盘桓在心底。

　　下午的行程，是属于张掖的七彩丹霞的。那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属于大自然的、恣肆的瑰丽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其斑斓的肌理竟孕育于上亿年前的白垩纪，是漫长的地壳运动与风霜雨雪，以无比的耐心，才雕琢出这彩色丘陵与丹霞地貌的奇观。

　　我们乘着景区的观光车，在色彩的洪波里徜徉。七彩云海台是壮阔的，众峰如海，奔涌到眼底，那“众僧拜佛”、“七彩飞霞”的景致，在想象中栩栩如生。可惜我们到时，天公不作美，云层厚敦敦的，光线便显得有些平淡，未能见到它最辉煌的一面。及至到了七彩虹霞台，方知何为精华所在。这里的山峦，真像是被天上的画师打翻了调色盘，用最浓烈的油彩狠狠地抹了过去，赤如焰，黄如金，灰如铅，交织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幻境。更幸运的是，正当我们感叹时，那西沉的太阳，竟奋力地撕开了云幕，将一片金红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洒了下来。霎时间，眼前的群山仿佛被点燃了，色彩浓郁得几乎要流淌下来，壮美得不似人间。

　　我忽然悟到，这自然的神奇，原来大半是系于这“光”的。再秀美的山水，再奇崛的地貌，若无光的点化，终是沉睡的。晨曦，朗照，尤其是那将逝未逝的夕晖，便如马良手中那支神笔，点到哪里，哪里便霎时活了，从呆板的实物化为了灵动的仙境。一丘一壑，一草一木，都因光的抚触而有了生命，因影的衬托而有了深度。

　　由此，我不禁想到了人。万物之灵，凭的是阳光；那么人之灵，或许就在于那脸上的微笑了罢。一个真诚的笑，便如照进生命里的一束光，能驱散心头的阴翳，温暖周遭的寒凉。它让平凡的日子陡然有了动人的温度，让干涸的生活重新焕发出生机。阳光未必时时普照，但笑容却可以常驻心间。这人世间的光，大约便是从这微笑开始的——有笑，便有暖；有暖，便有了无尽的希望。

　　游毕这两处，此行的项目便算圆满。我们乘上大巴，开始向一千六百公里外的洛阳驶去。归途漫漫，行至兰州附近，窗外竟悄然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薄薄地挂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这意外的馈赠，又给我们带来一阵小小的、安静的惊喜。

这一路，从自然的奇景到人文的雄关，再到这归途的雪，仿佛都是上苍慷慨的厚赐。我靠在窗边，望着外面那个不断向后流去的、银装素裹的世界，心里唯有一个念头：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

有诗一首能呈现我的心情：

久立雄关瞰大荒，

祁连雪色映苍茫。

风镌戈壁痕成篆，

日染丹霞彩作章。

驼影已随云气散，

征尘犹带土陶香。

归轺忽接琼瑶赠，

一夜千山换素装。

——2025年10月17日晨

附记

宁蒙甘美景已随车轮而去，其过程却依然在这片土地上重現，吸引着今时的旅人前来追寻时间的印记。在这里，我凝望着美仑美奂的美景与文物，也仿佛看见了那个行走在历史长河中的、鲜活的自己——那个永远在路上追寻的灵魂。

有《宁蒙甘秋行》诗几句，做个小结吧；

久慕边陲九月幽，

今驰大漠作清游。

沙湖潋滟晴浮碧，

影垒苍茫暮隐楼。

额济纳旗张盛景，

胡杨林海醉深秋。

居延日出云天阔，

隘口车连欧亚舟。

朔气驼铃摇晓月，

晴沙泉影印星流。

丹霞焕彩神工染，

嘉峪雄关铁臂遒。

欲问长河何处尽，

落霞已染万峰头。

风光揽罢兴犹炽，

更整轻装向陇州。

——2025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