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平江（12）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第12章《梳齿合》

魏清宴的刻刀卡在木梳第七道齿缝里时，晨雾正从东巷的井台漫过来。他低头去剔齿间的木屑，指腹触到点柔软的东西——是根头发，黑中泛着点灰，像被烟火熏过，发梢缠着圈极细的银线，在光下闪着碎星般的光。

这把桃木梳是顾晏之送来的，说是十年前从井里捞的，梳齿断了三根，柄上还留着焦痕。魏清宴用砂纸磨了五天，才露出底下的刻纹：梳背是缠枝莲，梳尾藏着朵极小的栀子花，花瓣的缺口处，刚好能卡住那根缠银线的头发。

“魏伯，梳好了吗？”

顾晏之的声音从柜台外传来，带着点急切。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十年前修井架时被铁箍划的，当时流的血滴在井台上，晕开的形状与梳齿的排列，分毫不差。

魏清宴把头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铜盘里。发丝在晨光里舒展，长度刚好抵到盘沿的“井”字刻痕，比他昨天从沈砚秋绣坊门口捡到的那缕，短了整整三寸。“你看这长度，”他用镊子夹起头发，“像不像被什么东西齐根剪断的？”

顾晏之凑近了看，呼吸吹动发丝，银线在盘里转了个圈。“《营造录》里说‘发为血余，能记旧痕’，”他翻到夹着发丝的那页，“我总觉得这头发……与沈姑娘有关。”

铜盘里的头发突然颤了颤，银线松开，露出裹在里面的半粒珍珠——是沈砚秋十年前丢失的耳坠上的，珠面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她绣绷针扎的。魏清宴的目光落在珍珠缺口处，那里嵌着点蓝——是孔雀蓝的绣线屑，与沈砚秋竹篮里的丝线，同出一源。

巷口传来竹篮晃动的声音，沈砚秋去井边打水，路过修复铺时，竹篮的铜钩勾住了门帘，带落片绣着井纹的布碎。布碎飘到柜台前，针脚在晨光里看得分明，与梳尾栀子花的刻痕，严丝合缝。

“沈姑娘，你的布碎掉了。”魏清宴捡起布碎，注意到布角沾着点木屑，“是从梳齿上蹭的？”

沈砚秋的手顿在竹篮把手上，目光在桃木梳上停了停。“这梳子……”她声音轻得像雾，“是我当年送他的，我说‘梳齿能记住头发的样子，就像井能记住影子’。”

魏清宴的刻刀突然“咔”地落在铜盘里，惊得头发跳了跳。他想起十年前的雨夜，红棉袄的女人把银镯塞进他手里时，袖口沾着的头发里，就裹着这么半粒珍珠。当时他以为是普通的饰物，现在才明白，那是沈砚秋用金线穿的“记情珠”，专门用来标记重要的物件。

顾晏之的指尖抚过梳背的缠枝莲，突然在第三道刻痕处停住。“这里有个字。”他用指甲抠了抠，木屑掉落后，露出个极小的“秋”字，笔画里还嵌着点蓝——是当年沈砚秋用绣针蘸着靛蓝颜料刻的，说“这样梳齿就认得我的名字了”。

沈砚秋的竹篮突然晃了晃，水桶里的水泼出来，在青石板上漫开，映出的梳影里，断了的三根齿竟奇迹般长全了，齿缝里缠着的孔雀蓝丝线，与顾晏之衬衫口袋里露出的金线，绞成了股。

“十年前那场火，梳子就是这样断的。”沈砚秋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抱着它往井边跑，梳齿勾住了红棉袄的盘扣，断在火场里，只剩下这半截。”

魏清宴想起昨天修复铺的门板合页又卡住了，轴里卡着的孔雀蓝丝线，线头缠着块碎玉，玉上刻着的“晏”字，与梳尾栀子花的缺口，刚好能拼在一起。他突然明白，这些年他修复的何止是物件，分明是被岁月拆碎的记忆，等着被合适的榫卯重新咬合。

铜盘里的头发突然直立起来，银线在空中画了个弧，落在沈砚秋的发间。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捋，指尖触到发尾——果然比十年前短了三寸，是火后在诊所里剪的，陆明烛当时说“烧焦的头发会缠着不干净的念想，剪了才能安生”。

“陆大夫说，剪下来的头发，她收在了药柜第三层。”顾晏之突然说，目光在铜盘的头发上打转，“她说那头发里裹着银线，是从你的银镯上磨下来的。”

魏清宴的银镯突然在腕间发烫，内侧“砚秋”二字硌得皮肤发疼。他摘下银镯放在铜盘里，银屑落在头发旁，竟拼出个“记”字——像谁用十年的时光，在金属与发丝之间，刻下的句谜底。

巷子里的雾突然浓了，对面的墙根下站着个穿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低头给木梳刻花纹。沈砚秋的呼吸顿了顿——是十年前的顾晏之，他的长衫下摆沾着井边的青苔，手里的刻刀上，缠着根孔雀蓝的丝线，线头沾着的银粉，与铜盘里的银屑，同出一炉。

“那时候他总说，梳齿要像井绳的圈，一圈记一事。”沈砚秋的指尖划过梳尾的栀子花，“这第七根齿，记的是我们在井边绣《井巷图》的那天，他说‘等绣完了，就用这梳子给你梳头’。”

顾晏之的手突然覆在她的手上，两人的指尖同时落在“秋”字上。梳齿间的木屑突然簌簌落下，在铜盘里积成个小小的井台，台边的青苔纹路里，嵌着的银粉与蓝线，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约定，终于在晨光里显了形。

魏清宴的刻刀重新回到梳齿间，这次却异常顺畅。他看着断齿的缺口被新刻的木片填补，看着缠银线的头发被小心地嵌回齿缝，突然明白所谓修复，不过是让失散的部分找到原来的位置——就像这把梳子，断了十年的齿，终会被合适的记忆重新接起；就像这根头发，短了三寸的长度，终会被对应的时光补齐。

雾散时，桃木梳终于修复完整。顾晏之把梳子递给沈砚秋，她接过来的瞬间，梳齿突然“嗡”地响了声，像是在回应十年前的约定。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梳影里投下的七道齿痕，与东巷两口井的位置，还有那口藏在雾里的第三眼井，连成了条完整的线——原来所有被岁月剪断的部分，早已被看不见的榫卯，悄悄标记了重逢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