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有一个深邃的灵魂、他有一种绅士的气质。</p><p class="ql-block">他的作品备受关注,但却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一样,都是备受读者喜爱的作家,但都成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陪跑者”。</p><p class="ql-block">即便如此,只要读懂他,就很难忘记他,他就是米兰·昆德拉。</p><p class="ql-block">米兰·昆德拉1929年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一位钢琴家。18岁的时候,加入了捷克共产党。之后,他画过画、搞过音乐、写过诗和剧本,还当过电影教师。30岁的时候,他写出了人生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从此之后,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p><p class="ql-block">1968年,前苏联入侵捷克,昆德拉的成名小说《玩笑》忽然被列入禁书,接下来,他所有的作品一夜之间,从书店和公共图书馆全部消失,他也再也没有工作了。</p><p class="ql-block">昆德拉的人生,就是那个时代东欧知识分子的常态。他早早成名,但是在动乱中,却难逃政治的侵袭。1970年就被开除党籍,禁止发表任何作品,还被秘密警察监视。他的电话被窃听、出门被跟踪、信件被拆看,甚至他们夫妇想聊天,都要走出家门,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p><p class="ql-block">1975年,昆德拉夫妇选择流亡。其实,他们当时的国家政府和国安部门也希望、并助推他们离开自己的祖国。因为昆德拉的自由、平等、有序的观点影响了太多的捷克人,而且影响又是非常之广泛、作品也是备受之欢迎……所以,当时的捷克政府,除了对他们暗自监视外,碍于他们的影响力,也不好太过分、太直接了当。</p><p class="ql-block">鉴于重重压力,他们夫妇不得不选择“流亡”,他们决定前往法国,开启新的、自由的生活。在昆德拉被迫离开布拉格的时候,移民官递给了他一个地球仪。他慢慢地转动着,寻找想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那个移民官:“您还有别的地球仪吗?”</p><p class="ql-block">他到了法国,也不是他理想中的天堂。尽管他很受欢迎,但由于他初到法国时,不懂法语,很多作品都是找人翻译的。这其中,有不是主观故意的“误译”,也有利用他名气的“故意”解读。其实,昆德拉只想做一个本本份份的作家,他只尊重内心,不喜欢参与政治。他的这种“不选边站”的态度,在他的作品《被背叛的遗嘱》中,通过作家与自己的对话,对这一切进行了概括:“您是共产主义者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持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左派,还是右派?不,哪个都不是,我是小说家。”在布拉格时,他拒绝成为“持不同政见者”;在巴黎,他是“不结盟人士”。</p><p class="ql-block">正因如此,孤独也就和他如影相随。他在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写道:“一个人,生活在异国,就像在空中行走,脚下没有任何保护。而在自己的国家,不管什么人,都有祖国这张保护网,一切都颇具人味。因为祖国,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可以用童年熟悉的语言,毫不费力地让人理解。”可是这一切,对昆德拉来说,都显得沉甸甸的,源自于他要面对的冷酷现实。</p><p class="ql-block">直到2019年11月28日,昆德拉重新被授予捷克国籍,这个时候,距离他当年被放逐的时间,已经整整过了40年。这个现场没有见证人,当时,时任捷克的驻法国大使说:“过程非常简单,昆德拉接受过证件,对我说谢谢,接着,我们一起用了午餐。”</p><p class="ql-block">在这期间,有长达37年的时间里,昆德拉一直处于隐身状态。他拒绝在媒体露面,消失在公共视野里。只有一部一部的作品,打动全世界。许多人都在寻找他,就如本书作者——法国作家、著名记者阿丽雅娜·舍曼一样,都很难达成。</p><p class="ql-block">米兰·昆德拉的很多书名和他书中所引用过的话语都成了流行语。比如,“媚俗”、《笑忘录》《生活在别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或许,我们都听过,不过坦率地说,他的作品与他的性格有关,没那么通俗易懂,很小众,很“知识分子”。</p><p class="ql-block">比如,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人公名叫托马斯,一位年轻、英俊的外科医生。他的人生信条就是一句德国谚语:“只能活一次,就和没活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确定自己究竟怎么活、追求什么才是正确的活法。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有很多仰慕者。年轻有为、帅气多金、但婚姻却很失败。他和妻子生活不到两年就离了婚。离婚的时候,托马斯心情愉快,就像别人庆祝自己结婚时的那样,这种心态,让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他不愿被责任捆绑,也不愿困在家里。</p><p class="ql-block">他和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儿子。离婚后,儿子判给了母亲。每个月,托马斯将付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母子俩,保证每个月可以看儿子两次。但是,每次托马斯看儿子的时候,他的妻子都会爽约。如果托马斯给他们送上了奢华的礼物,看儿子才会变得更容易一些。</p><p class="ql-block">这让托马斯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看儿子,需要拿钱和礼物来交换。而且,他和儿子的活动范围还得在妻子的监视之下。他决定,每月照付抚养费,但不再看儿子了。因为他不愿意让本该属于父亲的权利和责任被别人玷污与限制。</p><p class="ql-block">没过多久,托马斯就让自己从妻子、儿子和原生家庭那里完全脱了身。他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一切联系,放弃了家庭、亲情和爱情,这一切并没有让他感到伤心,反而松了口气。因为他终于推开了他身上所有沉重的负担,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觉得自己轻盈无比。而且,为了不被任何女人所束缚,托马斯决定以后保持单身,过一种灵肉分离的生活。</p><p class="ql-block">他与多位女性交往。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只有性,没有爱。这是昆德拉在这部小说中带给我们的重要思考:人的灵魂和肉体能够真正分开吗?</p><p class="ql-block">命运又把一个名叫特蕾莎的女孩儿送到了托马斯身边。他喜欢她,甚至还产生了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念头。这让他开始反思:这就是爱情吗?如果不是,又怎么会如此纠结?他想,我是不要“原则”地和特蕾莎在一起,还是坚持要“单身”一个人?遇到这种不知如何选择的纠结,人该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昆德拉在这本书中说:“这是非常正常的。因为人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他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世加以修正。”这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书非常重要的观点。“说到底,人的生命没有那么长,也只有一次,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选择是好的,因为它不存在任何比较。”所以,托马斯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他很快遵从自己的内心,去找特蕾莎同居。托马斯从一个人不受约束的“轻”,又转向了只能和特蕾莎在一起的“重”——因为两个人的原生家庭是不对等的:托马斯出身于书香门第,而特蕾莎出身于贫民家庭。但特蕾莎非常渴望知识,她像海绵吸水一样,通过各种学习,成为了一名摄影师。</p><p class="ql-block">托马斯和特蕾莎在一起的一段时间后,他又一次次出轨,无法保持忠诚。但与以往不一样的是——每当他想和情人约会的时候,一想到特蕾莎,他就压力重重、矛盾重重,他甚至感到羞愧无比,兴致全无……这种状态,不仅让特蕾莎感到特别痛苦,托马斯自己也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怪圈。</p><p class="ql-block">在情妇们眼睛里,托马斯带着对特蕾莎的爱,却和他们在一起厮混,这是一种罪恶的烙印;在特蕾莎的眼睛里,他的放浪形骸、他的不守规矩,也是一种罪恶。灵与肉能够真正的统一吗?在如何对待爱情上,书中的每一类人都持有不同的观点。</p><p class="ql-block">特蕾莎是完美主义者,追求爱的平等、忠诚、一对一;托马斯想要选择的是“轻”,但有些时候却做不到。所以,他总是在“轻”与“重”矛盾的拉力之间,拼命地挣扎着、自省着;而他的情人们却不守规矩、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更不在乎做出让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她们认为:美,就是被背叛的世界,凡是大众都认同的东西,那就是“媚俗”。</p><p class="ql-block">“媚俗”这个词,我们常常会听到,可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米兰昆德拉在小说里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眼泪。第一滴眼泪说:瞧,这些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p><p class="ql-block">在昆德拉看来,只有第二滴眼泪才是媚俗的。在他看来,第二滴眼泪很虚伪。如果你看着孩子们奔跑,你感动,为此掉眼泪,这非常正常;可是有没有人看着孩子们奔跑并不感动,而那些孩子们跑着跑着就会打架,但是别人都纷纷地在说好感动,那此刻你不落泪,就会被别人说成冷漠、没有人情味、没有一颗柔软的心,所以,你就掉眼泪了,积极地加入到眼泪的大军中……</p><p class="ql-block">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也不是真实的想法,人们如果沉浸在这样的媚俗中,就会变得虚伪、随波逐流、缺乏自我的独立思想,甚至于更进一步,还会发展为限制他人,要求他人必须拥有一样的世界观,否则,就是个异类。</p><p class="ql-block">所以,“媚俗”,就是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而且是要讨最大多数人好的那种态度。为了讨好,就必须确定什么是大家最想听的、什么是大家最想看的、什么才能吸引更多的关注,刷存在,这叫作“为迎合庸众服务”。所以,昆德拉就说:“为了获得最大多数人的关注,那么,大众美学就不可避免地庸俗下去,成为一种媚俗的美学。”正因如此,我们也就能看到很多现代人疯狂地努力,竭力地跟上潮流,竭力地想跟别人融为一体,想要跟别人一样,不要被孤立。</p><p class="ql-block">昆德拉说:“人类的博爱,往往是建立在媚俗基础上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小说创作的背景,其实是真实的历史事件。1968年,捷克共产党总书记杜布切克发动了一场名为“布拉格之春”的改革,受到了当时捷克人民的热烈拥护。但是前苏联却认为这个举动非常危险,容易脱离控制,就决定对捷克进行武装干涉。8月20日,苏军向捷克发起了全面进攻,仅仅用了6个小时,苏军就全面控制了整个捷克领土。这场历史的变故,对于整个欧洲的历史来说,可能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实在是很轻很轻,但是对于经历过这件事的个人来说,它又很重很重,很多人的命运也由此改变,昆德拉正是经历过这一切,然后,通过对比,才创作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p><p class="ql-block">当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巨大的变故中沉浮,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又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呢?选择的时候,人们是应该选择挑着担子朝前走,还是自由轻盈地飞起来?灵与肉到底是分离,还是统一呢?人生的道路是偶然性的集合,还是必然性的驱使?是线性向前,还是无限轮回?</p><p class="ql-block">米兰·昆德拉在《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中抛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但有没有答案呢?如果我们把生命之重看作世俗传统的责任来约束,那么,生命之轻,就意味着背叛传统、逃避责任、完全自由。</p><p class="ql-block">这本书到底想说什么呢?书中有一段话:“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把我们摁在地上。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就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消失,人变得就会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他的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是的!很多事情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而有些事情重如泰山,但它会让你感到真实。</p><p class="ql-block">暮年的昆德拉,曾经想回到波西米亚安度晚年,但如《捷克时期的昆德拉》之类的恶意文章,让他们夫妇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留在了巴黎,这里,成了他们终老余生的城市。但是他们并不欢欣——巴黎也充满了噪声、罢工、游行……可是,除了巴黎,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他的夫人薇卡·昆德拉曾经对记者说:“我多么想像歌德一样离世,在自己的花园里,看着大树,合上双眼。”</p><p class="ql-block">第一代移民,仿佛天涯游子,漂泊无根,他们失去了真正的国家,而新的国家又永远不是自己的归处。1981年,在被授予法国国籍时,昆德拉说:“法国,成为了我的书籍的祖国,我追随了我的书籍所走的道路。”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他甚至在思考:“故乡的概念会不会最终只是个神话。”</p><p class="ql-block">在他看来,“流亡”,是一次机遇,但却加大了他与自己同胞的距离。而人到暮年,思乡之情更加浓郁……</p><p class="ql-block">一个朋友回顾了米兰·昆德拉一生的经历,解释了他们的窘境:“一个需要被倾听的作家,却无法用母语发表作品,这也许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当年,昆德拉本人还没到法国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知道:捷克人曾经抛弃了他;诺贝尔奖忘记了他;后来,曾经对他赞誉有加的法国也离他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2019年底,本书《寻找米兰·昆德拉》的作者接到了昆德拉的妻子薇拉的电话,她说:“我们的事,让您费心啦。”就在两个人通话的时候,昆德拉接过了电话,他那舒缓、忧郁、轻柔的声音显得很深沉,宛若一首哀伤的歌流淌而出。此时,用捷克20世纪诗人维克尔·迪克的一首诗来书写他们的境遇或许还是比较贴切的吧:“祖国,在向他们说:如果你离我而去,我会安然无恙;如果你离我而去,你终将终老还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