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墨痕浸雨忆故人</p><p class="ql-block">——《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里的半生忧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梅雨初歇的清晨,天光像被洗过的素绢,带着几分怯意,缓缓铺展在瓢泉书斋的窗棂上。辛弃疾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潮湿的风裹着阶前青草的清气涌入,落在案头那几册卷了边的书册上。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纸页,“庄”与“老”两个楷体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墨痕深处似乎还留着昨夜他反复摩挲的温度——这是他闲居江南的第十个年头,案上的诗卷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庄子》与《老子》总在触手可及处,像两个沉默的旧友,陪他熬过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p><p class="ql-block">他往砚台里添了些清水,墨锭在水中轻轻旋转,晕开一圈浅黑。目光落在“会说忘言始知道”这七个字上时,指尖忽然顿住。道家讲“得意而忘言”,说真正悟了道的人,反倒不必用言语去诠释——这话他读了十年,也想了十年,可偏偏自己是个“忘不掉”的人。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二十岁那年的自己,穿着染血的铠甲,率五十骑从万余名金兵中闯出来,把叛徒张安国捆在马上,一路向南疾驰。那时的他,满心想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南渡之后,他捧着《美芹十论》《九议》跪在宫门前,字字句句都是恢复中原的赤诚,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调任、贬谪,从建康到潭州,从福州到瓢泉,离朝堂越来越远,离战场也越来越远。</p><p class="ql-block">如今他只能在“一壑一丘”间戴起轻便的短帽,换上宽松的轻衫,假装自己是个醉心山水的隐士。可每当夜深人静,案上的庄老之书摊开着,耳边却总响着中原百姓的哭声,响着战马的嘶鸣。所以他才自嘲“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笑自己明知“忘言”才是悟道的境界,却偏要抱着那些家国心事不肯放,像个攥着糖纸不肯撒手的孩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墨锭在砚台里磨出细细的声响,像是在应和他心底的叹息,把那些说不出口的愤懑、不甘,都磨进了浓黑的墨汁里。</p><p class="ql-block">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是家仆送书信来了。辛弃疾接过信笺,指尖刚触到“朱晦庵即世”四个字,心猛地一沉,信纸险些从手中滑落。他扶着案沿坐下,反复揉了揉眼睛——朱晦庵,也就是朱熹,那个一辈子钻研理学、主张“格物致知”的老者,那个和他在书信里争论过“义利之辨”,却又在“忧国”二字上总能达成共鸣的故人,真的走了?</p><p class="ql-block">他想起去年春天,还收到朱熹寄来的信。信里说“近来颇觉世事艰难,然初心不敢忘”,还附了几页《四书章句集注》的初稿,邀他一同探讨。那时他回信调侃,说“先生谈理,某谈兵,虽道不同,却都系着这山河”。可如今,那些还没来得及当面说的话,那些还没来得及共论的时局,都成了永远的遗憾。他望着案上空白的宣纸,忽然想起西汉的杨雄——当年扬雄闭门著《太玄经》,耗尽半生心血,朱熹这一辈子,不也像杨雄一样,把心血都倾注在理学典籍里了吗?“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句,眼前仿佛浮现出朱熹伏案著书的模样:青灯之下,老者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地批注,连灯花落在纸页上都未曾察觉。可如今,青灯已灭,只留下那些厚重的典籍,在世间流传,却再也换不回故人的一声应答。</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天光渐渐亮透了,梅雨过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澄澈的玉,连一丝云絮都没有。辛弃疾站起身,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蜿蜒的溪流——那溪水从山间流来,一路奔涌,最终汇入赣江,再向东流进长江,日夜不停。他忽然想起孔子站在河边说的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江河流了千年,从他年少时流经战火纷飞的中原,到如今绕过烟雨朦胧的江南,从来没有停歇过;而他的忧思,也像这江水一样,从二十岁流到六十岁,从来没有断过。</p><p class="ql-block">北伐的梦还在做着,他时常在梦里回到战场,听见号角声在山谷里回荡;中原的百姓还在盼着,盼着王师北定的那一天,盼着能再回到故土耕作。可他已经老了,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能说话的故人越来越少。朱熹走了,那些曾经和他一起主张抗金的同僚,有的病逝,有的归隐,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一壑一丘,守着案上的庄老之书,守着满腔说不出口的心事。</p><p class="ql-block">风又起了,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故人在低声絮语。辛弃疾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叶子上还带着梅雨的湿气,凉丝丝的,像他此刻的心境。他转身走回书斋,拿起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写下“江河流日夜,何时了”——这六个字,写得又重又急,墨汁几乎要透纸背。是啊,江河流不停,世事的纷扰不停,他的忧思也不停,可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呢?</p><p class="ql-block">案上的《庄子》还摊开在“逍遥游”那一页,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他知道,庄子笔下的大鹏能“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可他终究成不了那样的大鹏——他的翅膀,被家国的重量拴着,被故人的思念牵着,被中原的土地绊着,只能在这“一壑一丘”间徘徊。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下这份执念,就像这日夜奔流的江河,就算前路曲折,也总要朝着东方,朝着大海的方向,一直流下去。</p><p class="ql-block">墨痕在宣纸上慢慢干涸,像他半生的心事,被妥帖地藏进这一阕《感皇恩》里。梅雨过后的青天依旧好,只是这好景里,多了几分故人逝去的寂寥,多了几分壮志未酬的怅惘,也多了一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那是辛弃疾的执着,是一个老臣对山河的深情,是一个游子对故土的眷恋,像这案上的庄老之书,像这日夜奔流的江河,在岁月里,永远不会褪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