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毛病（小说）

梵焘

没毛病

文/梵焘

林宗理办公桌上的凉白开，永远是半杯——早上接满，上午喝掉一半，下午续水时绝不倒掉剩下的凉的，掺着温水喝，温度刚好能直接入口。谁要是顺手帮他添满，他第二天准会换个杯子，照样只接半杯。

月初部门聚餐，人均两百三，林宗理第一个抢着买单，刷完卡笑着拍了拍张弛的肩：“先结了，回头我把账单发群里，你们按数转我就行。” 张弛打趣他“大气”，结果当晚群里的账单备注得比报销单还细：张弛烟两盒（60元）、小周2杯鲜榨果汁（30元）、他自己1杯常温可乐（15元），连餐厅加收的“餐具费3元/人”都拆成三列写得明明白白。小周看着账单发愣，想起上次跟林宗理去超市，他对着小票核了三遍，连“塑料袋2毛”都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忍不住在群里发了个“捂脸”表情，林宗理却秒回：“亲兄弟明算账，一分不差才没毛病。”

没过几天，林宗理下班走城郊近路，过第一个岔口时，左右扫了圈——路两边只有几棵枯树，连个鬼影都没有。他刚把车开出去百十米，迎面过来辆银灰色轿车突然闪灯停下，司机探出头，是张弛的大客户老吴，上次签合同还拍着胸脯说“以后合作只认你们部门”。“宗理？太巧了！”老吴探头往他车头前瞅，语气急得发颤，“问你个事，前面第一个岔口有查酒驾的吗？我刚陪客户喝了两口，赶时间接孩子，要是堵那儿就完了！”

林宗理踩住刹车，手搭在方向盘上攥紧了，指节泛白：“我过来时没有。” 心里却转着念头：我过来时没有，你过去有没有，关我什么事？老吴松了口气，猛踩油门往前冲：“谢了啊小林！回头给你带特产！” 林宗理看着他的车拐向岔口，自己也打了转向，只是没走多远，就从后视镜里看见——岔口拐角后，突然冒出两个穿反光背心的交警，正抬手拦车。他脚腕子紧了紧，没停车，径直往前开了。

这事过去两天，办公室刚开门，老吴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手里攥着张罚单“啪”地拍在张弛桌上：“两千块！6分！张弛你看看！就因为你那同事林宗理，我问他有没有查酒驾的，他说没有，结果我一到那儿就被拦了！这不是坑人吗？” 声音大得整个办公室都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向林宗理。

林宗理手里的笔“咔嗒”断了芯，抬头想解释：“我过的时候真没有，交警是后来……” “后来？”老吴几步跨到他桌前，指着他的鼻子，“你当我傻？交警是藏起来等我是吧？你要是不确定，不会说句‘不清楚’？非要拍着胸脯说没有！” 张弛赶紧过来拉老吴：“吴总您别气，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看他是怕惹麻烦！”老吴甩开张弛的手，狠狠瞪了林宗理一眼，“你们部门就这人品？这合作我看悬！” 说完摔门就走，门撞到墙上“哐当”响。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小周端着水杯的手都在抖，张弛回头看了林宗理一眼，眼神里没了平时的温和，只剩失望：“你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哪怕多说一句‘可能会有’也行啊。” 林宗理张着嘴，却没说出话——他怕解释了，老吴更觉得他是找借口；怕多说一句，惹上“知情不报”的麻烦。可现在，麻烦更大了。

又过了几天，部门评优秀员工，候选人就他和张弛。张弛熬了三个通宵改的方案，落地给公司省了近十万，全部门都觉得稳了；林宗理没熬夜，可跟进的三个小项目全按时收尾，连个标点错都没有。投票前一天，主任把林宗理叫到办公室：“你跟张弛熟，他那方案细节上有没有疏漏？老吴那边闹得不太愉快，要是方案再出问题，今年评优就悬了。”

林宗理站得笔直，手指反复敲着膝盖——前几天茶水间，小周揉着太阳穴抱怨“算数据算得头都大了，对着表格看了一下午，眼睛都花了”，他当时顺口问了句“张弛那方案的数据难算吗”，小周说“还好，就是条目多，得仔细核对”。可现在，主任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上：老吴的事让他在部门抬不起头，要是能评上优秀，说不定能挽回点面子；要是张弛评上了，他更成了“对比鲜明的反面教材”。

“方案想法好，省了不少成本。”林宗理深吸一口气，声音发紧，“不过前几天听小周说，他核对数据时，漏算了一笔耗材运费，大概两千多。” 主任眉头一皱：“确定？” “小周亲口说的，说算得太急，可能漏了。”林宗理低着头，不敢看主任的眼睛。

投票结果出来，林宗理以两票优势当选。公示栏贴出来那天，张弛没像平时一样跟他打招呼，直接抱着文件走了；小周看见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林哥，我没说漏算……” 林宗理没敢接话，转身躲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脸有点发烫。

团建爬山那天，下山时小周走在前面，手里的冰美式没拿稳，整杯泼在林宗理浅灰裤子上，深褐色印子顺着裤腿淌到脚踝。小周“啊”地叫出声，慌着掏纸巾：“对不起对不起！林哥我赔你裤子！干洗费我出！” 林宗理下意识想说“账单发我”，可话到嘴边，却看见小周通红的眼眶——这姑娘平时连外卖凑满减都要算半天，一百多的干洗费，够她吃三天午饭。

“没事。”林宗理扯了扯裤子，声音有点哑，“不用赔，我自己处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张弛的声音：“自己处理？林宗理，你现在倒大方了。” 他回头，看见张弛手里攥着张打印纸，是他当初发群里的聚餐账单，“塑料袋2毛都要算，现在干洗费一百多不要了？还有老吴的事，你到现在都没跟他道歉；评优时说的运费，小周跟我哭了半天，说你冤枉她——你这‘一分不差’，怎么只对别人算得清，对自己的错就糊涂了？”

周围的同事都停了脚步，齐刷刷看着他们。林宗理的脸瞬间涨红，手指反复蹭着裤腿上的咖啡渍，蹭得指尖发涩：“我……我当时怕老吴不信我，怕主任觉得我能力不行……” “怕？”张弛把账单拍在他手里，“你怕的不是别人不信，是怕自己吃亏！小时候因为五块钱跟发小闹掰，现在因为怕麻烦坑了客户，因为想评优冤枉同事——你这‘没毛病’，其实最有毛病！”

林宗理捏着账单，指节泛白，账单上“塑料袋2毛”的字迹，像针一样扎进眼里。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他接起，刚“喂”了一声，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你还记得小远不？今天碰见他妈妈，说他现在在隔壁市当领导了，还问起你呢……当年你俩闹掰，就是因为他借你五块钱买笔，你非追着要，现在想想，那点钱算什么啊……”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林宗理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账单上，晕开了“2毛”的字迹。他突然想起那天后视镜里的交警，想起老吴愤怒的脸，想起小周通红的眼眶——他一直以为“一分不差”是没毛病，却忘了，人和人之间的情分，从来不是用“算得清”衡量的。

“张弛，”林宗理抹了把眼泪，声音发颤，“我明天就去找老吴道歉，评优的名额，我跟主任说，让给你。” 张弛看着他，紧绷的脸松了点，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包纸巾。小周凑过来，把一瓶去渍剂塞到他手里：“林哥，这个喷了能洗掉，我试过的。”

晚上散席，林宗理主动找小周：“干洗费我自己来，之前冤枉你，对不起。” 又给老吴发了条长消息，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清楚，末了加了句“罚款我转给你，是我考虑不周”。老吴没立刻回，却在半小时后发了个“没事”的表情包，还加了句“下次合作还找你们部门”。

林宗理回到办公室，看着桌上那半杯凉白开，第一次主动把剩下的凉白开倒掉，接了满满一杯热水，热气氤氲着，模糊了杯口的印子。他终于明白，有些事，不必算得太清；有些水，满杯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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