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梅,画中仙

慧一文

<p class="ql-block">我与梅谷民先生的缘分,是从一方沉默的石头开始的。</p><p class="ql-block">那方石头,藏在衢州金仙岩的深处,身上镌刻着千年风霜。2021年正月初六,我与友人在衢州市博物馆访罢余绍宋先生的书画展,归途中心血来潮,忽然想起了这处十年前曾惊鸿一瞥的洞窟。我们几经辗转,拨开荒草,终于立在那苍褐色的岩壁前。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在斑驳的光影里仿佛还在呼吸。它们像蛰伏的史书,等待着能读懂脉络的眼睛。我俯身细观,指尖几乎能触到唐宋的脉搏。那一次探访,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粒执拗的种子。此后半年多,我埋首故纸堆,写了数十篇考释文章,试图与那些沉默的古人对话。</p><p class="ql-block">便是在这寻寻觅觅中,我邂逅了梅先生的名字。他的《仙岩洞古代摩崖题记考略》如一座灯塔,让我知道在这条寂寞的路上,我并不孤单。</p><p class="ql-block">首次将我们联系起来的,是2022年初陈定謇老师的一通电话。他说,衢江区欲为金仙岩摩崖石刻保护编本书,又说:"梅谷民很关注你的文章。"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我未曾想过,我那青涩的考据,竟能入这位浙西书画泰斗的法眼。</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又在衢报上读到一段梅先生的评价:"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这么多人关注金仙岩,方小康老师的考证文章也写得极好。" 言语朴素,却如暖流涌过。于是,拜访他的念头,便如春草般不可抑制地生长起来。</p><p class="ql-block">真正走进他的世界,是在2023年的一个春日。应先生之邀,前往七里乡大头峰下。车子在山间盘旋,窗外是潺潺的溪流与无边的翠色。到了定位的路口后,又步行沿小溪上行,转弯处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怎样的景象啊!斜坡之上,高低错落的梅树正开着云霞般的花,粉白浅红,织成一片梦幻的烟罗。山居便藏在这片梅海深处,白墙黛瓦,谦逊而安宁。</p><p class="ql-block">他就在梅树下等我,一身布衣,清癯如鹤。我们坐在一方小木桌旁,头顶是横斜的疏影,脚下是斑驳的日光。他谈金仙岩的保护,眼神里是数十载不改的执着;他聊起乡贤文人,话语间流淌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而魏方老师,他的夫人,则像一只轻盈的蝶,安静地为我们斟茶,偶尔举起相机,捕捉我们交谈的瞬间。先生笑着说:"你发在朋友圈的文章,我们总是互相分享。" 他甚至提起我父亲的照片,说那面容的轮廓极有风霜的线条美,还为此创作了一幅肖像。我心中一震,原来艺术家的眼睛,连寻常生活里的皱纹,都能读成诗篇。</p><p class="ql-block">临别时,暮色已染透群山。他执意送我到村口大路,并将一幅画郑重地交到我手中。展开一看,竟是专为我创作的《金仙岩》长卷。笔墨苍润,山石嶙峋,那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他将守护了半生的文化血脉,托付予知音的一份信物。</p><p class="ql-block">去年11月,我又收到了他寄来的《梅谷民作品集》,厚厚两册,是他与魏方老师艺术生命的结晶。翻阅之际,那个春日的梅香仿佛又萦绕鼻尖,而他作品里的风骨与诗意,也次第在我眼前苏醒。</p><p class="ql-block">他的画,是诗栖居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册页之中,那帧《西江月》词意画最为动人:"旁水两间茅屋,临岩一对布衣。种瓜点豆有谁知,僻岭层峦身寄。" 这不正是他与魏老师隐居生活的写照么?画中茅屋依水,二人临岩,笔墨简淡至极,却将"并肩待月月笼迟,相守人儿自醉"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那是一种将生命完全融入自然的安然,是"七八个花似画,二三株树如诗"的日常禅意。</p><p class="ql-block">他题《三仙桥上》:"苍崖如画故人题,笔意清新翠黛低。为爱停车幽赏晚,不知松月照花溪。" 诗与画,在他笔下早已水乳交融。那苍崖的笔触,确如他所追求的"密而不臃,空而不疏",仿佛真能听见松涛,看见月华流过溪面。他的书法,也如其号"厚石斋"主人,线条濯瘦寒枯,力透纸背,仿佛是从金仙岩的摩崖上直接走下来的,带着金石撞击的清响。</p><p class="ql-block">他爱梅成痴,这份痴情在他的诗画中处处可见。那幅作于2018年的《培梅图》尤其动人:"早岁手裁几树梅,年年新土复深培。而今人老梅花老,为尔洗苔裁月回。"三十八个春秋,他与梅相看两不厌,从青丝到白发,从栽梅人到梅知己。魏方老师在一旁和诗:"梅树山窗若有神,藓苔仿佛绿仙真。先生人老情未老,培土护根盼早春。"夫妻二人的唱和,将山居岁月里的相知相守,化作笔端的温情脉脉。</p><p class="ql-block">另一幅《扫梅图》更是将这份痴情推向极致:"大头山下雅争妍,一坞梅花向岭巅。春扫落英秋扫叶,往来持帚野桥边。"在旁人看来,扫花扫叶或许是寂寞劳役,在他笔下却成了诗意修行。春扫落英,是惜花;秋扫落叶,是待春。这一扫,就是三十又八载,扫出了梅花的精魂,也扫出了人生的境界。</p><p class="ql-block">他的人,是画精神的源流。</p><p class="ql-block">正如他三十八年前,在事业鼎盛之时,选择与爱人"赁地包山,栽梅种竹",从喧闹的主流中抽身离去。这不是逃避,而是主动选择了一种更靠近艺术本源与生命真谛的生活方式。</p><p class="ql-block">那幅《星山辟画堂》,"云岭墨盆翻,苍岩刀斧劈。" 诗句与笔法皆奇崛雄浑,仿佛将整座山峦的魂魄都纳入了胸中,再倾泻于纸上。这气象,源于他与山川的朝夕相对,源于他将自我锤炼得如同山岩般的意志。</p><p class="ql-block">翻阅作品集时,我也留意到魏方老师的作品别有洞天。《乐水》图中"山花头上插,遇渴饮涧西"的天真烂漫,《独步》里"一带斜阳人独步"的孤峭清寂,《蔬果》中"聊将蔬果作花看"的生活意趣,都与梅先生的苍劲形成了美妙的互补。这对艺坛伉俪,一如梅之苍劲,一如水之柔润,在大头山下共同谱写着一曲高山流水。</p><p class="ql-block">合上作品集,我久久无言。梅谷民先生,其人其艺,已完全统一。他的画,是他隐居生活的日记;他的诗,是他与自然唱和的絮语;他的书法,是他嶙峋风骨的直接呈现。他就像他手植的那些老梅,在远离尘嚣的深山里,沐风栉雨,将根须深深扎进文化的岩层,然后,开出疏影横斜的花,吐出暗香浮动的句子。</p><p class="ql-block">他守护金仙岩摩崖,是守护历史的石头;他隐居大头峰下,是守护心灵的净土。而他赠我的那卷《金仙岩》,以及这本厚重的作品集,便是他将这石头与净土中孕育出的精神花果,慷慨赠予后人的明证。</p><p class="ql-block">那日在他梅树下的交谈,那日他立于村口挥手的身影,与他的画、他的诗、他题在画上的那些款识——"直坞老民"、"大头峰下老民"——渐渐重叠,最终凝固成一个清晰的形象:一个将风骨化作梅枝,将情怀酿成山泉,在石上写诗,在画里成仙的,真正的文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1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