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边上

玖久

十月十六日，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黄河壶口瀑布的标志牌上。我们一行8人站在这里，笑着摆好姿势，快门按下的一瞬，仿佛把整个陕北的豪情都收进了相框。

未到壶口，先闻其声。那声音是沉郁的，浑厚的，像万千面夔鼓从地底深处一齐擂动，闷雷般滚过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及至崖边，那景象便轰然撞入眼帘，叫人呼吸都为之一窒。黄河之水，那哺育了华夏的、浊黄的巨流，原本在宽阔的河床上尚且显得从容，到此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掌猛然攥紧，猛地收束，而后义无反顾地跌入那道深狭的石槽里。一时间，万钧之势，崩裂而下，激起弥天的水雾，像是永不停歇的、土黄色的雪。那轰鸣声此刻再无隔阂，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整个天地，震得人脚底发麻，心胸也随之剧烈地鼓荡。我们站着，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自身渺小如芥子，仿佛魂魄也教那咆哮的激流摄了去，随之奔腾，随之跳跃，随之粉身碎骨，化成那一片金芒闪烁的水烟中的一粒微尘。

从那般天风海雨般的震撼里脱身，回到宜川县城，人仿佛才缓缓落回了实地。心头那股被自然伟力激起的、澎湃的潮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一种深深的、柔软的倦意。仿佛看了一场大戏，锣鼓铙钹歇了，灯光也暗了，人从戏里出来，格外地渴望一点人间烟火的慰藉。

走出汉庭酒店，夜色正像一滴浓墨，在宣纸上徐徐润开。才说要打车，那四路的公共汽车便安安稳稳地停在门前，像个等候多时的老朋友。司机师傅是位爽朗的陕北大汉，一张脸被高原的风与日光雕刻得沟壑纵横，笑意却从那沟壑里满溢出来，是那样厚实而温暖。我们不过试探着一问“山野人家”，他竟立时掏出手机，仔仔细细地为我们搜寻起来，末了，大手一挥：“能成！送你们过去！”于是，我们这八个人，便浩浩荡荡地，独享了一趟公共汽车的“专程”接送。窗外是陌生的、流动的灯火，窗内却是我们满车的笑语与连声的感谢。这偶然的、不求报偿的善意，像一盏暖茶，一下子便将那点初来乍到的生分，与方才天地间的苍茫寂寥，一并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那“山野人家”的铺面，就嵌在街边，确是那种朴朴素素的、带着黄土高原浑厚气息的屋子。才一掀开那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混合着炖肉与面食香气的暖流便扑面而来。老板娘的笑脸随即迎了上来，那不是生意人程式化的、挂在嘴角的笑，倒像是家里来了远客，从心底里透出的欢喜与热络，暖洋洋的，能一直照到人的心里去。点好了菜，更有趣的事来了。那系着白围裙的厨师，竟也从厨房里踱步出来，手里还提着铲子，笑吟吟地，挨个儿问我们口味轻重，有无忌惮。那一瞬间，我们仿佛不是来吃饭的客人，倒成了他许久未见的亲戚，他要亲手为我们张罗一桌熨帖肠胃、也熨帖心灵的饭菜。

菜上得很快，是那种不事雕琢的、厚墩墩的实在。清炖的土鸡，盛在粗陶盆里，汤是澄澈而金黄的，像融化的琥珀，撇尽了浮油，只余下鸡肉最本真的鲜美。喝一口，那暖意便不疾不徐地从喉咙一直滑到心底，旅途的疲乏与被瀑布震撼后的空虚，似乎也随着这口热汤，丝丝地蒸腾掉了。红烧的黄河大鲤鱼，裹着浓油赤酱，在盘子里闪着诱人的光泽，鱼肉入口，鲜嫩而略带韧性，是活水才养得出的好身段。羊肉汤炖得奶白，撒上一把碧绿的香菜，腥膻气是全无的，只留下满口的醇厚与丰腴，教人想起草原上吹过的风。还有那洋芋小白菜糊，黏黏糊糊的一大盆，看着不起眼，用勺子舀着吃，土豆的绵密与青菜的清爽交织成一片，却是无比的妥帖与安稳，像是儿时外婆灶台上，那盏为你留到深夜的、永远温着的粥。

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八个盘子便都见了底，像被水洗过一般。大家相视而笑，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都觉着这一顿饭，吃得比以往任何一餐都要香甜，都要痛快。这哪里是在下馆子呢？这分明是走了一天的远路，看尽了山河的壮阔与苍茫，而后回到了自己家里，桌上摆着的，都是家人精心准备的、合你胃口的家常菜。末了，老板娘又端来一盘当地产的小苹果，果子不大，颜色也算不得鲜艳，甚至带着些风霜的斑点，可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那股子浓郁而倔强的果香，立刻在唇齿间炸开，清甜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那是城市里那些光鲜水果早已失却的、土地的魂魄。

打开手机，找到那家“大众点评”，我们八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给了那连续的五颗星。这五星，不单是为着菜品的滋味，更是为着那司机厚实的手，为着老板娘暖洋洋的笑，为着厨师那一声关切的询问，为着这一座小城里，这无端端却沉甸甸的、家的温情。

白日里，黄河的怒涛在心头凿下的印子太深，是这人间灶火的温度，将它缓缓抚平了。山河壮阔，固然令人心折，但终究是这琐琐屑屑的人情味儿，让漂泊的旅人，有了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