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

李彦东

　　这雨，是何时开始下的，竟有些记不分明了。仿佛是从黄昏时分，天色将晚未晚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来了。起初只是极疏落的几点，带着试探的意味，敲在尚未枯透的树叶上，发出“嗒、嗒”的清响，若不细听，便混进了风声里。驱车出来到马路上，待到窗玻璃上渐渐蒙了一层扑朔迷离的水汽，向外望去，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幅被水晕开的宋人画卷，才恍然觉着，这秋，确实是深了。

　　这深秋的雨，全然没有夏雨的暴烈与张扬。夏日的雨，来时是电闪雷鸣，气势汹汹，像是要将天地都翻转过来；去时也干脆利落，留下一地湿漉漉的狼藉与一道虚妄的彩虹。而眼前的秋雨，却下得缠缠绵绵，下得特别有耐心，甚至带着一种沉思般的宁静。它不响雷，不作势，只是那么不疾不徐地、一根根地织着，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柔韧的灰网，将天地山河、楼宇街巷，都温柔地笼罩在里面。那雨丝，细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落在皮肤上，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凉，不尖锐，却极有分量，让你无处可逃地感知到季节更迭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路灯依次亮了，在那一片水雾迷蒙中，光晕被渲染成一团暖昧的、昏黄的温柔。灯光照得见的地方，雨丝便显现了形迹，亮晶晶的，像是谁在天地间悬了无数道透明的琴弦。车子驶过，轮胎压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一种黏稠而悠长的“沙沙”声，像是疲倦的叹息。路旁的槐树，叶子被雨水浸润得深沉而饱满，泛着深沉的绿意，偶尔有几片泛黄的叶子，在灯下看去，竟像是一片片薄薄的、半透明的黄玉。它们承不住雨水的重量了，便三三两两地、恋恋不舍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静静地贴在微凉的地面上。

　　这雨声也妙。隔着车窗听，是细细簌簌的一片，连绵不绝，仿佛远古传来的絮语。若推开车窗，将手伸出去，那凉意便立刻顺着指尖爬上来，而那雨声，也瞬间变得清晰、具体了。落在临街的雨棚上，是“嘀嗒、嘀嗒”的，清脆而富有节奏，像节拍器；落在尚且浓密的树叶上，声音便被吸收、揉碎了，变成一片沉闷的、沙沙的潮响……这各种各样的声响，高高低低，远远近近，交织在一起，却不让人觉得嘈杂，反而将夜的寂静，衬得愈发深邃、愈发具体了。

　　这样的雨夜，人是宜于独处的。回到家，将窗子关紧，屋内的灯光便显得格外温暖。泡一杯热茶，看白气袅袅地升腾，与窗外那清寒的世界便隔了一层。什么都可以想，譬如夏日阳光的炽烈，春日繁花的喧闹；也什么都可以不想，只静静地对着这雨，听它执拗地、一遍遍清洗着这个季节最后的繁华与燥热。心底里那些被日常忙碌掩盖起来的、细微的情绪，似乎也被这雨水浸泡得发了酵，悄悄地膨胀起来。倒也不是悲伤，只是一种淡淡的、无所适从的惘然。仿佛自己成了那一片悬在枝头的叶，明知凋零是宿命，却仍贪恋着最后一点与世界的牵连。

　　自然而然便想起些旧事来，想起了许许多多，儿时深秋的雨夜，在故乡的老屋里，偎在曾祖母身边，听她讲那些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那时的雨声，和今夜一般无二，而那时的温暖，却已是遥不可及了。时光的流逝，原也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如这秋雨，不知不觉间，便染白了青丝，浸透了往事。

夜更深了。雨，仿佛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它就这么下着，从容不迫，要将这秋天里最后一点暖意都带走，干干净净地，迎接着那即将到来的、白雪皑皑的冬。我关上窗，将那一片潮湿的凉意与无尽的淅沥声，都关在了外面。屋里，只剩下一灯如豆，和一杯渐凉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