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股往金来

《放下》五层楼终究是拆了。最后一次经过那里，只剩一片空旷的废墟，像极了被时间掏空的心。推土机的履带碾过我们曾经挑水走过的路，扬起的不只是尘土，还有那些被岁月封存的记忆。站在废墟前，我忽然听见了三十年多年前的水声——扁担吱呀作响，两桶水在肩头晃荡，每一步台阶都记录着年轻的喘息。她总在五楼门口等着，手里拿着洗得发白的毛巾。上到顶楼时，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她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她踮起脚为我擦汗，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时的自来水压力不足，挑水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现在想来，扁担压出的红肿早已消退，可那份甘之如饴的心情，却成了记忆里最柔软的印记。做藕煤的日子更是难忘。散煤买回来，要掺上黄泥，用水调匀。我总爱打赤脚，把裤腿挽得高高的，踩在煤堆里感受那份粗粝的真实。她蹲在旁边递模子，收煤时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边角。做好的藕煤要晒好几个日头，我们就在一旁守着，看煤块从深黑变成灰黑，像看护着我们朴素却踏实的未来。煤晒干了，一块块垒起来，她数数，我搬运。煤堆越来越高，我们的笑声也越来越响。那些沾满煤灰的午后，现在回想起来，竟比任何华丽的约会都要珍贵。记忆最深处，还珍藏着在冻肉厂打工的日日夜夜。那时我们各自做完上班工作，还要兼职到冻肉厂做临工。厂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穿着厚厚的棉袄还能感觉到寒意刺骨。你总是在流水线的那个位置，低头认真分拣着冻肉。偶尔抬头看见我，便会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那个笑容啊，像寒冬里的炉火，瞬间就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寒冷。那时虽然辛苦，但因为有你陪伴，连最枯燥的工作都变得甜蜜。下夜班后，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你靠在我的肩上，说看着天上的星星就不觉得累了。其实我想告诉你，你就是我的星星，照亮了那些艰难却美好的岁月。去湘潭学习的那段日子，成了我们之间最特别的记忆。你身怀六甲，却坚持每天写一封信。三个月后我回来，捧出厚厚一叠日记信，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每天都有话想对你说，写着写着就这么多了。"我一封封地读，透过那些渐渐圆润的字迹，仿佛看见你伏在桌前书写的身影，感受着你一天天的思念与期盼。那个用乒乓球做的娃娃，我一直珍藏在心底。两个乒乓球粘在一起，画上憨态可掬的笑脸，穿上碎布做的小衣裳。你说："像不像我们未来的孩子？"那时我们都笑了，笑容里满是对明天的憧憬。这个简陋的手工娃娃，确实如同冬日的暖阳，在往后的许多寒夜里温暖着我的心房。可是啊，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曾经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们，最终还是被生活的洪流冲散。就像那栋被拆除的五层楼，再坚固的建筑，也敌不过时代的变迁。如今当我站在废墟前，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放下。推土机推倒的不仅是砖瓦，更是我心中那座执念的堡垒。我看见钢筋水泥的断面里，还残留着当年挑水时洒下的水渍；在碎砖堆里，似乎还能寻见做煤时留下的痕迹。放下，不是忘记如何挑水上五楼，而是明白那个需要你挑水的人，已经住进了有增压泵的楼房；放下，不是否认曾经在冻肉厂相濡以沫的艰辛，而是感谢那些寒夜里相互取暖的温情；放下，不是要忘记乒乓球娃娃代表的承诺，而是把它妥善安放在记忆的展柜里，偶尔凝视，却不再心痛。工地上的围挡写着"重建美好家园"的标语。是啊，重建。就像我们的生活，总要在废墟上重新开始。那些挑水的日子、做煤的时光、冻肉厂的夜班、写信的夜晚，都成了生命的地基，虽然看不见，却始终在支撑着我们走向各自的明天。此刻我站在折迁的五层楼废墟边感受到：肩上的扁担早就卸下了，心里的重担也该卸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街灯次第亮起。我忽然想起你信里写过的一句话："即便有一天各奔东西，也要相信曾经的每一滴水都汇成了生命的河流。"是啊，那些挑上五楼的水，那些在冻肉厂流下的汗，终究都流进了更广阔的人生。冻肉厂前年也拆了，原址上建起了家电五金超市。有时我去买东西，还会在曾经我们推着自行车等红灯的地方驻足。那里现在是人行横道，红绿灯交替闪烁，行人匆匆。没有人知道，很多年前，有一对年轻人曾在这里相拥着取暖，用彼此的温度对抗整个冬天的寒冷。原来放下，是让往事成为生命的底色，而不是前行的枷锁。就像这拆掉的五层楼，它永远立在那里——不在现实里，却在记忆的最深处，保持着最初的模样。而我们，都要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未完的旅程。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或许不必重来。那些深爱过的痕迹，早已长成了我们生命的年轮，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静静滋养着余生的光阴。就像冻肉厂的寒冷教会我们相拥取暖，五层楼的台阶让我们懂得相伴的可贵，那些一起做过的藕煤，虽然早已化作灰烬，却曾经温暖过我们最美好的年华。今夜，我取出那个乒乓球娃娃，轻轻擦拭。它的颜色已经泛黄，笑容却依旧灿烂。我把它放回原处，心里异常平静。原来真正的放下，是能够坦然地看着这些信物，既不忘却曾经的美好，也不沉溺于失去的悲伤。窗外，新一轮月亮正缓缓升起。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其实不必重来，不必等待。那些深爱过的岁月，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伴随着我们，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