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夜，怎解花开花落

文墨沁香

展笺吟月魄，挥墨染霜痕。

欲写孤芳寂，寒香已透轩。

——题记

秋月夜，怎解花开花落

一、

秋夜，月凉如水，竹曳风轻，涧溪如带，蜿蜒幽渺，夜如宽厚的母亲，以深沉羽翼掩去万物喧嚣。星辰疏落，是仙人随意洒落的碎银，镶嵌在墨玉的天幕上。星光抚慰下的万物，褪去了铅华，显露出它们最本真的、略带疲惫的容颜，是那么真实，又那么安静，仿佛都沉入了各自的、悠远的梦境里。

我独倚小窗，欣赏这片我独享的夜色。这月色，它不像李白笔下那“疑是地上霜”的皎洁与寒冽,也不是温飞卿词中“玉楼明月长相忆”那般凄迷。它是一泓淡淡的、带着些微的忧伤，像上好的宣纸上，一滴墨偶然化开，又被清水浅浅地冲荡过，留下那若有若无的、清冷的痕迹。这便像是在享受一幅倪云林的泼墨山水，疏林坡岸，浅水遥岭，布局简之又简。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辞藻华丽的句子，但有的，是一份“人闲桂花落”的淡定与闲适。这静谧月夜，以这片刻宁静，来安放一颗在尘嚣中挣扎已久的灵魂。

夜色渐浓，星月交辉，我抬头远望，天：依旧是那般深邃的纯净，夜：仍然是那般不动声色的迷人。宇宙的呼吸，仿佛就在这静默中，与我息息相通。在这样的夜色里，我仿佛能领悟庭前花开花落，看懂窗外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是生命的轮回与无常，是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微喟，亦是龚定庵“落红不是无情物”的达观；云卷云舒，是心境的起伏与最终的平和，是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这是何等灵动的幽雅！这份难得的恬静，并不来自远方，却都在这些流淌着悠悠花香的夜色里，悄然袭来。它们随思绪蔓延，涌向雾气迷蒙的往事岸边……

二、

信步柳岸，一只断雁鸣叫着追随帆影。那些尘封的画面，在雁影中渐渐清晰。曾经的潋滟漱月、流水落花，曾经的幽径拾花，花丛呼舞，追蜂逐蝶，都写入了夏末的信笺，墨色犹新，却已染秋凉。那里面，写满了深爱你的诗篇，每一行，每一句，都亟待思念来为它作注。

思念如潮，漫过心堤。任凭那寂寞，开成这个季节里最美的、也是最决绝的凋零。我终究是那个怜落花、惜流水的兀自多情之人。落花飘零，是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无奈；流水东去，是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叹息。而我，却痴痴地，要将这无常留住。任凭爱，像一颗远古的种子，深深地植入心中的沃土而绽放。为爱你而感受到的甜蜜的快乐，虽是真实的，却也总伴随着一阵阵无言的酸楚。

忆起那时，也是这样的月夜吧？只是月色更温软些，风里还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如今，泪眼朦胧，却再难执彼之手。这份痛，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缠绵，刻骨铭心；这份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慰藉与憾恨，魂牵梦萦。我们之间，或许本就是一场注定悲伤的童话，像那为爱献身、化作泡沫的人鱼，所有的绚烂与奔赴，都只为最终在晨曦中无声的碎裂。然而，即便如此，它依然在我记忆的星空里，绽放得那般凄美绝伦！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滑入了眼帘。眼前字里行间的心语，瞬间被濡湿、晕开，仿佛不是墨，而是血，是泪。它们溅湿了一笺又一笺的悲曲。那残落在岁月角落里的叹息，像眼前飘舞的落花，无声无息又那么安详。我该用怎样的心境，才能将它们一一拾取？红颜已远，相思的琴瑟蒙尘，其声呜咽，怎敌得过月夜下那一片落红对春天与翠枝的思念？千载之前，苏轼问的是“明月几时有”，叹的是“人有悲欢离合”；而今夜，我望着同一轮明月，只想问：谁解其中故？这一腔心酸，欲诉还休。望向那思绪的彼岸，仿佛真有一叶扁舟，在历史的烟波里载沉载浮，它载得的，是张岱湖心亭的雪，是王勃滕王阁的云，还是我这般，无计可消除的、沉甸甸的几度闲愁？

三、

每当夜色如现在这般浓郁时，那飘飞于眼前的身影，便愈发清晰。她随着这半笺未曾写完的心语，不经意间，便滑入了我的掌心。那触感是温婉的，淡淡的，像月光本身的温度。我仿佛能看见她在花前星眸流盼，正静静地，聆听着那流水之外的、我的心音。而我，也在这清冷的月夜，屏息凝神，倾听那花落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极细，是生命在离去时最后的一声叹息。它不像陆游笔下“零落成泥碾作尘”那般壮烈，只是一种认命的、温柔的告别。于是，我吟诗篇，欲诉衷肠；情依依，频忆往昔；叹无奈，终难忘怀。那满了心扉的，不是豪情，不是壮志，只是一丛丛，曾经与你一起呼舞的锦团花丛。

“花落吟相思思何处？”耳畔仿佛有玉树摇翠，有琴声轻诉。意绵绵，情相弦。我的指尖，似乎在虚空中触到了无形的丝弦，那是纤纤的衷曲，复复的牵挂。从来良宵苦短，只恨青丝漫长。青丝长，便多了无数的牵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在思念的中央。于是，只能坐看月中天，任由那清辉如练，将我笼罩。那月华潋滟的情天，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顷刻间，便淹没了我落满尘埃的思绪和那因空旷而隐隐作痛的心房。

四、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舍，被时光无情地搁浅在记忆的沙滩上；也总有许多无望的期盼，被命运固执地延续到生命的终章。这氤氲的墨香里，声响如许，衣带生风，打湿的，何止是我的眉心？指间在纸页上抚过的漫漫轨迹，是如此繁复，像一幅命运的藏宝图，我却永远找不到出口。

我静书笔端流年，任相思在腕底流淌。有一种疼痛，即使在梦里，在这样深沉的夜里，也无法躲开。它如影随形，如肌附骨，在我的字句间缭绕。我且叹，且歌，空把几笺旧词，细细斟酌，仿佛能从那些陈年的句读里，品出一点往昔的甜，来中和此刻的苦。一缕若水的思绪，终究被这秋夜缭绕的烟雨——那无声的、心灵的烟雨——点点濡湿，再也无法轻盈地飞起。

岁月流金，慷慨地赠与我们经历；落花无声，温柔地提醒我们失去。季节变迁，人事沉浮，本是天地常理。时间，或许会淡褪了纸上的文字，磨损了线装的书卷，却永远无法抹去那一片由心织就的回忆。我长久守望的南国，此刻在梦中，应是鸟鸣声声，霜枫如霞吧？那里，曾有一粒鲜红的、饱满的相思豆，在不经意间，滚落我的心底。如今，那一抹由它生发出的浅愁，已深深地浸透了这个北国的秋。我就在这顷刻间，仿佛懂了人生的苍凉底色。

这一场无望的守候，守着的是我自己立下的、不悔的执着。我深知，这注定是一份心力交瘁的失望。然而，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将心底暗藏已久的、那个关于你的梦，寄托月光，嘱咐随潺湲流水漂流的落花，带着我全部的祈愿，暗随这思绪的流水，默默飘向那无人可知的彼岸。

夜更深了，月影西斜。

我合上眼帘，将未干枯的花儿轻放心口。或许在某个同样的秋月夜，花开花落的玄机，终在守望与懂得间，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