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秋笺

杜清闲

这几日，银川的风忽然就变了脾气。先前还只是带着些许凉意的清冽，如今却是一下一下，实实在在地往人骨头缝里钻了。天色也常是灰扑扑的，像一块用旧了的青石板，沉甸甸地压着这座“凤城”的檐角与楼头。街巷里，那夏日里蒸得人发昏的、属于西北的干燥与热烈，已然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副冷峻而严肃的面孔。这降温，是决绝的，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我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城外那几处有林木的地方去。似乎是想去寻些证据，证明这季节的转换，并非只是一场气温的暴政，总该有些诗意的遗迹。

果然，那证据是有的，而且铺了满地。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那几株枫香。它们的叶子，红得真是不像话。那是一种经过了风与霜细细磋磨出的红，酽酽的，像是陈年的血珀，又像是晚霞在逃离天际时，不慎遗落在此的碎片。一片，一片，静静地缀在苍劲的枝干上，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沉默地燃烧着。这红，没有春花那种喧闹的媚态，它是一种内敛的、沉郁的光焰，明知下一刻便是凋零，却偏要把生命最后的能量，都熬成这惊心动魄的颜色。看着它们，心里无端地会想起一些古代戍边的将士，在最后一战前，默默地擦拭着殷红的枪缨，那红，是悲壮的，近乎于一种仪式。

更多的，是那漫天漫地的黄叶。杨树的，槐树的，还有更多我叫不出名目的。那黄，又是另一番气象了。有的是一片明晃晃的、灿烂的金黄，像是将落未落的日光凝固成了薄脆的糖片；有的则已是焦褐的、边缘卷曲的枯黄，带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神情。它们不再紧紧抓住枝头，风一来，便成群结队地、旋舞着、飘摇着落下，那般从容，那般安静。霎时间，眼前仿佛有万千蝴蝶，正举行着一场盛大而寂寥的告别式。它们簌簌地响着，那声音极轻极软，像是远方的潮汐，又像是岁月一声悠长的叹息，落在地上，便积成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是松软的，带着一种牺牲后的温柔。

我立在这色彩的交响乐里，脚下是黄叶的绵软，头顶是红叶的燃烧，而四周，是风穿过空枝的、清瘦的呼啸。这景象，美自然是美的，但这美里头，却含着一种刀子似的凄凉。它让你不能不想到一些辽远的、与个人无关的什么上去。

这片土地，名字唤作银川，古来又属朔方、灵州。唐人韦蟾的诗句蓦地涌上心头：“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如今的我们，念着这“塞北江南”，只觉得是一派安宁富庶的田园风光。可那“塞北”二字，在千年以前，是何等苍凉与沉重的概念。这里曾是中原王朝的边陲，是征人与游牧民族拉锯的战场。那贺兰山沉默的轮廓，目睹过多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出征，又埋葬过多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冤魂。

我想，千年前的某个同样凛冽的深秋，或许就有一位戍卒，也站在这片土地上，看着同样的落叶，感受着同样的寒风。他眼中的黄叶，或许不是诗意，而是家乡的稻谷与炊烟；他眼中的枫红，或许不是壮烈，而是袍泽身上已然干涸的血迹。那吹在我脸上的风，又何尝不是当年吹过他皴裂面庞的那一阵呢？历史如长河，滔滔东去，卷走了帝王将相，卷走了鼓角争鸣，最终沉淀下来的，能被我这后来者所真切触摸与感应的，竟是这年年岁岁相似的落叶，与岁岁年年相同的秋风。人事代谢，往来古今，而山川风物，却仿佛带着一种永恒的、悲悯的神情，在静静旁观。

这么一想，眼前的落叶便不再是单纯的植物凋零了。它们是时间的信笺，每一片叶脉里，都藏着一截被遗忘的光阴。那焦黄的，或许是某页残破的兵书；那殷红的，或许是一句未曾寄出的家信；那尚且带着一丝绿意的，又像是一个年轻兵卒未做完的梦。它们飘落，掩埋，而后在泥土中沉寂，用自身的腐朽，去滋养来年不知谁人所见的新绿。这便是一种历史的循环，一种沉默的承诺。

风更紧了些，又有大批的黄叶离了枝头，纷纷扬扬，如一场无声的雨。我裹紧了大衣，转身离去。来时心中那份因降温而起的萧瑟，此刻竟被一种更庞大、更厚重的感觉所取代。那不是喜悦，也并非悲伤，而是一种了然的宁静。

回到城中，灯火已次第亮起。现代都市的喧嚣，很快便将那林间的清冷与历史的幽思隔绝在外。但我晓得，那满地的斑斓，那凤城深秋的落叶，已在我心里，下了一场无声的、盛大的雪。它们覆盖了一切，也让一切，在静默中获得了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