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喜宴上的叹息

青檀

　　红绸子在酒店的空调风里飘，像条没骨头的蛇。同事女儿的婚纱照摆在签到台旁，相框上的亮片闪得人眼晕，覃三树捏着红包的手心里全是汗——份子钱随了六百，是这个月烟钱挤出来的，他盯着照片上新郎官笔挺的西装，想起自己结婚时穿的那件的确良褂子，领口早就磨出了毛边。

"听说了没？东头老周家的侄女，三十了还在家啃老。"穿红裙子的女人往嘴里塞了块喜糖，糖纸"刺啦"响，"爹妈都是吃公家饭的，她倒好，考公务员考了八年，一次没中，也不出去挣钱，整天在家待着，饭都得爹妈端到跟前。"

旁边的胖婆娘正啃着肘子，油星子溅在米白色的套裙上："那算啥？咱村更邪乎。三十多个光棍，就俩娶上媳妇的，没过仨月全离了。现在没结婚的见了那两家的，都得啐口唾沫，说'人财两空，活该'！"

覃三树的筷子停在半空。盘子里的红烧肘子油汪汪的，像他前阵子去邻村说媒时，那户人家算的彩礼账——十八万八的现金，城里带双气的房子，还得有辆不低于十五万的车，加起来够他在砖窑厂干二十年。他当时就笑了，说"这哪是娶媳妇，是买个祖宗"，男方的妈抹着眼泪说"不买咋办？总不能让俺儿打一辈子光棍"。

一、考场上的影子

红裙子女人说的周家侄女，覃三树认得。去年在县图书馆见过，穿件洗得发白的T恤，抱着本《申论》啃得正香，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她妈在旁边给她扇扇子，说"再考不上，就去你爸单位当个临时工"，闺女头也没抬："临时工没编制，不去。"

"她妈跟我哭，说家里的地板砖都被她踩出坑了。"红裙子女人撇撇嘴，"介绍对象也不去，说'结婚就得伺候公婆，洗衣做饭，我在家当大小姐当惯了，凭啥伺候别人'？"

胖婆娘笑得直打嗝："伺候别人？现在的小媳妇，娶回家得当菩萨供着。俺村那俩离婚的，一个是因为媳妇嫌婆婆炒菜放多了盐，哭着回了娘家；另一个更绝，说公公在客厅抽烟熏着她了，非逼着老头搬去牛棚住。"

覃三树想起自己媳妇刚过门时，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婆婆瘫痪在床，屎尿都是她端的，从没说过一句怨言。他当时在外地打工，寄回的钱不够买药，媳妇就去山上挖药材，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核桃还硬。"现在的年轻人......"他想叹气，却被喜宴上的喧闹堵了回去。

司仪正在台上煽情，说"爱情能战胜一切"，台下的小年轻们嗷嗷叫。覃三树瞅着那些染着黄头发的姑娘小伙，突然觉得像在看耍猴——他们举着手机拍视频，嘴里喊着"百年好合"，眼里却没半点真东西，倒不如村头老槐树下，那几个蹲在石碾上骂彩礼贵的光棍，骂得实在。

二、彩礼单上的血

"十八万八，少一分都不行。"胖婆娘说这话时，牙齿咬得咯吱响，"俺表哥家的儿子，为了凑彩礼，把猪圈都卖了，还借了五万的高利贷。结果呢？媳妇过门三个月，说没感情，卷着三金跑了，连个屁都没留下。"

红裙子女人往地上扔了块鸡骨头："三金算啥？俺娘家侄媳妇，结婚要了个金镯子，二十多克，戴了没两天就去金店换了个细的，把剩下的钱存自己卡上了。她说'男人靠不住，还是钱实在'。"

覃三树的心里像被砖窑的火燎过。他想起前几年去给侄子说媒，女方家拿出的彩礼单，用红笔写着：现金十八万八（万里挑一）、房子一套（面积不低于一百二）、车一辆（合资品牌）、三金（金镯、金项链、金戒指）、改口费一万零一、压箱底钱六万六......光看数字就眼晕，更别说拿出来了。

"这哪是嫁女儿，是卖女儿。"当时侄子他爸蹲在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俺家就这一个儿，总不能让他打光棍。"最后东拼西凑，把老两口的养老钱都掏空了，才把媳妇娶进门。可现在呢？听说小两口天天吵架，就为了谁管钱，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喜宴上开始敬酒了。新郎官端着酒杯，脸笑成了朵菊花，给每桌客人鞠躬。覃三树看着他胸前的红绸花，突然觉得像块止血布，盖着这桩婚事底下淌血的伤口——那些被掏空的家底，那些被压垮的父母，那些被彩礼绑架的爱情，都在这杯酒里，苦得像黄连。

三、空地上的婚房

"村里的婚房，盖得比庙里的佛殿还气派。"胖婆娘喝了口红酒，舌头有点打结，"三层小楼，瓷砖贴到顶，院里能停两辆车。可多半是空的，新郎在外打工，新娘在娘家待着，一年到头住不了几天。"

红裙子女人接话："可不是嘛。俺邻居家的女儿，嫁去县城，房子是全款买的，写的小两口名字。结果刚结婚，她就跟男人说'这房子是我的，你妈来了只能住沙发'，气得老太太当场就哭了。"

覃三树想起自己的老房子，土坯墙，木梁子，下雨时还漏。可他在那屋里娶了媳妇，生了娃，伺候了瘫痪的娘，日子虽然穷，心却是满的。现在的房子越来越大，心咋越来越空了？

宴席快散时，同事过来敬酒，脸上堆着笑："让各位破费了，孩子这婚结得不容易，光房子就花了一百二十万。"

覃三树碰了碰杯，酒液在杯里晃，像他心里的滋味。一百二十万，够他在砖窑厂干四十年，够村里的光棍们娶十个媳妇，够老周家的侄女考八十年公务员。可这些钱，换回来的是啥？是红本本上的名字，还是日子里的温度？

走出酒店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覃三树看见路边有个婚介所，玻璃门上贴着"免费介绍对象"，底下用小字写着"要求：有房有车有存款"。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趴在玻璃上看，嘴里嘟囔着"我长大了才不结婚，太费钱"，她妈在旁边拽她："胡说啥，女孩子总得嫁人的。"

"嫁啥人？"小姑娘挣开手，"我要自己考大学，自己挣钱，想吃啥买啥，不用看别人脸色。"

覃三树站住了。这话说得像老周家的侄女，又不像。那姑娘的眼里有光，不像周家侄女那样，被考公的执念磨得只剩下怨气。也许，这世道真的变了，年轻人不想结婚，不是因为懒，不是因为傻，是因为他们见过了更值钱的东西——比如自己的日子，自己的脸。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光棍还在骂彩礼。覃三树走过去，给每人发了根烟："别骂了，回家睡觉，明天还得挣钱呢。"

"挣钱？挣再多，不够娶个媳妇的。"有人笑他傻。

覃三树没说话，点着烟抽了一口。烟雾里，他好像看见自己年轻时，骑着二八大杠，带着媳妇去县城赶庙会，媳妇坐在后座上，手里攥着他给买的糖葫芦，笑得比庙里的菩萨还甜。那时候，他兜里只有五块钱，却觉得比现在的百万富翁还富。

夜风吹过，槐树叶哗哗响，像谁在叹气，又像谁在笑。覃三树知道，这世上的婚，该结的总会结，不该结的，强求也没用。就像地里的庄稼，该长的时候自然会长，急不来，也催不得。至于那些彩礼，那些房子，那些吵吵闹闹，说到底，不过是日子里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啥。

他往家走，脚步踩在石子路上，踏踏实实的。明天还得去砖窑厂，还得挣钱，不是为了给儿子攒彩礼，是为了自己的酒钱，为了媳妇爱吃的麻花，为了这踏踏实实的日子，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