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此山中

黑大帅

晨雾初开，我自牯岭镇拾级而下。霜风拂过林梢，将李白笔下“青天削出金芙蓉”的五老峰层峦染作赭红鎏金的屏风，枫槭绛紫如泼釉，银杏碎金似星坠，秋色漫漶处，恰似仙人打翻了调色盘，将四百旋山道铺成一条通往幻境的长毯。我不由想起了毛主席的诗句：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循石阶入谷，白纱般的流云在峭壁间游走。忽而掩去仙人洞飞檐，俄顷又托出险峰孤石——那巨石被秋阳镀上金边，恍如达摩面壁的剪影。崖畔野菊攒成绒球，幽香裹着清寒沁入衣袖，竟与朱熹当年在白鹿书院翻动的书页气息暗通。

谷底忽传人语喧笑，原是几个少年在石门涧戏水。潭中倒映着丹崖碧树，被他们的竹竿一点，霎时碎作万点琉璃。水纹荡开时，忽见三叠泉的飞练自云隙垂落，三级银绦撞在苍黑岩壁上，迸溅的水珠化作虹霓，空气里浮动着细密的、带着松针清甜的雾雨。

晌午抵观瀑亭，雷声早已先至。但见千丈素练自九天劈落，上段似玉龙探爪撕开云幕，中段若银河倾泻碎成冰绡，下段如素纱漫卷坠入深潭。“飘如雪、断如雾、缀如流、挂如帘”。相传李白醉卧的"醉石"就在左近，石上青苔斑驳如酒渍，恍惚间似见青衫诗人以瀑为弦，弹奏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千古绝响。

掬一捧寒泉净面，指缝间游过几尾石鱼，细若柳叶，通体透明——这便是庐山三宝之一的石鱼了。卖茶老妪笑指岩缝："秋雨过后，石耳便从这些石罅里钻出来，黑亮如云母，炖汤最是滋阴。"话音未落，她掀开砂铫，石耳鸡汤的鲜香混着水汽蒸腾，竟把凌厉的飞瀑声也柔化了三分。

日影西斜时，乘缆车凌空越壑。铁厢穿过云层、掠过林海，槭树的赤焰、栎树的橙涛、松柏的墨浪在脚下翻涌。忽闻惊呼："佛光！"回望云海，只见七彩光晕中映出人影幢幢，倏忽又散作金粉——原是夕阳穿透水雾，在含鄱口演了出光影幻戏。

独立鄱阳观湖台，但见苍茫烟水接天流，江轮如芥子浮沉。对岸稻浪翻金的旷野间，忽现奇景：五老峰轮廓竟幻作仰卧的巨人侧影，鼻梁高耸，下颌微扬，恰似伟人静瞰山河。此刻秋风骤起，漫山枫声如潮，仿佛天地在为这神工鬼斧的造像击节赞叹。

站在牯牛岭背脊处的「月照松林」旁，近看松林被月光照出孤影，远望圆月与碧波万顷的鄱阳湖相映成趣。忽然读懂了陆放翁的那句“庐山岑寂夜，我是定中僧”，原来只有同时望见了庐山与明月，才能领略出东方山水最深处的意境。

踏月返牯岭镇时，灯火早已沿街亮起。酒肆檐下悬着熏黑的腊肉，陶炉上煨着石鸡煲，焦香混着椒烈往人鼻腔里钻。醉眼迷蒙间，见青石阶蜷着几片红叶，脉络里还凝着日间的虹彩，忽忆起白乐天"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碑刻——春桃秋枫，荣华照古今，原都是时光写给庐山的诗笺。

"雾散方知身是客，云开始觉我为峰。"这庐山秋色，是丹青圣手的恣意挥洒，是天地玄黄的深沉吐纳。归时衣襟犹沾松露，忽悟徐霞客所言"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何必远求？此间一山已藏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