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秋风像饱含了看不见的颜料,轻轻吹拂,群山上森林的色彩,便发生了难以觉察的变化。这天早晨,我在不经意间猛然发现,自己四周原来一座座碧绿的群山,已经变成了色彩斑斓的五花山。</p><p class="ql-block"> 我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林区小镇住了二十多天,亲身体验到了这种变化。</p><p class="ql-block"> 我租住在小镇一户居民家,每天骑着老房东借给我的女式自行车,早起晚归,四处游走,拍了大量五花山的景色,最后要为此行做一个总结,那就是拍几张俯瞰整个群山的广阔画面。</p><p class="ql-block"> 老房东告诉我,森林深处的山顶上分布着几个防火瞭望塔,从塔顶可以拍到森林的大画面,但是路远,山里没有居民,所以不通车,只能骑车去。</p><p class="ql-block"> 他劝我: 上铁塔很累,还刮着山风,你这个年龄,容易出危险,还是不去为好。</p><p class="ql-block"> 我坚持要去,他给我画了一张方位图,说铁塔距离镇子大约有二十多公里。</p><p class="ql-block"> 我在当天下午两点,骑着那辆女式自行车出发了。骑行二十多公里,再加上登塔的时间,可以正好赶上拍日落。</p><p class="ql-block"> 按照每次进入密林的习惯,我在车子后架上绑上了一把锋利的镰刀,用来防身和在密林中开路。</p><p class="ql-block"> 东出小镇,沿狭窄简易的林区公路向北拐。一路上,先后经过了几处住房、农田、一个干涸的河滩和一个养猪场,公路两侧没了人烟,进入了森林密布的群山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掏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手机放在换洗的上衣兜里,出来时没带。只好从相机包里取出相机,从取景屏幕上看时间。从出发开始,我已经骑行了一小时四十分,估计约二十公里。</p><p class="ql-block"> 又骑了一阵儿,森林公路向右侧分出了一条宽约两米的土路,路面上布满拳头大小的圆石块,疙疙瘩瘩,看上去少有人走。</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通往山顶瞭望塔的小路,坡度呈十一二度,加上凸凹的路面,骑自行车上行很困难。所以,它只供护林员骑摩托车上下。</p> <p class="ql-block">我拐上了这条路。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在石块路上颠簸着,我弯下腰费力地向上蹬。骑了大约四百米,路面的坡度又开始明显地升高,大约有十五度左右。我彻底骑不动了。如果硬要骑,只能把车链子蹬断。</p><p class="ql-block"> 我下了车,向前望去,前面的土路坡度更大,需要仰头看。路的终点就是山顶,屹立着瞭望塔。</p><p class="ql-block"> 这里已经是林区的深处,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森林,侧耳倾听,山风低吟,四野林涛阵阵。</p><p class="ql-block"> 土路两侧紧紧包围着密不透风的白桦、杨树、松树,林间长满各种灌木和蒿草。</p><p class="ql-block"> 我扛起自行车,走进右侧的密林中,找到一处非常茂密的草丛,把自行车放倒摆进去,锁好。</p><p class="ql-block"> 回到路上,从各个角度看,都发现不了车子。于是把身上带着的一个白色塑料袋绑在车子上方一根树枝上,作为记号。</p><p class="ql-block">我背好相机,开始顺路向上登。</p><p class="ql-block">步行了约一里路,终于上到山顶,来到瞭望塔下面。我仰起头,仔细观察这座铁塔。</p><p class="ql-block">塔身由四根高大粗壮的三角铁支撑,高高耸立,相互间用细三角铁成x型焊接相连。塔体每两米高分为一层,地面铺有地板。层和层之间有铁梯上下,一直通到塔顶。</p><p class="ql-block">我数了一下,塔身共有十一层,也就是高二十二米。</p><p class="ql-block"> 离塔左侧不远的背风处,有一间简陋的红砖房。陈旧的木门,一扇窗子被厚实的大张白塑料布捂得严严实实,外面再用交叉的木条钉死。</p><p class="ql-block">房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屋内有一个土炕,一卷被褥,一台锅灶。一个电饭煲里还剩有少半锅大米饭。此外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等生活用具。</p><p class="ql-block"> 这是护林员的住处。看来他刚出门不久。门不上锁,说明这地方根本就不会有外人来。</p> <p class="ql-block">看看已经是下午五点,我把相机背好,开始攀登铁塔。顺着一个小铁梯,先登上一层,然后再登着一层的铁梯,向二层攀登。每层的地板不过一平米多些的面积,竖立着向上一层攀登的铁梯,和供人歇脚的空地。</p><p class="ql-block"> 我眼望着上面,一口气登到了第八层,这才敢停下来向下看。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身腾半空中。地面上的景物,包括原来要仰头才能看到的树尖,都在我的脚下,变成为一顶顶尖伞。那条我走过的林中小路像一根细线,蜿蜒在密林中。</p> <p class="ql-block">层与层之间上下的铁梯仅有一尺宽,陡度约有几乎直上直下的八十度,踏板很窄,所以登起来速度要放慢,防止不小心脚打滑摔下去。</p><p class="ql-block"> 站在八层的铁梯上,我感到山风明显变大,吹得衣服鼓起,身体摆动,双手冰冷。更吓人的是,整个塔身都在明显地晃动,我的头开始有些发晕,感到要失去控制。</p><p class="ql-block"> 怎么会是这样?这是铁塔不结实吗?我犹豫了,站在摆动的铁塔上急速考虑:还上不上?</p><p class="ql-block"> 我顿时想起当年在额尔古纳河的中苏边境当兵时,对岸的一位苏联边防军战士在攀登哨塔中,被一阵强风吹下高高的铁梯,当场身亡。</p><p class="ql-block"> 接着,我又想起过去看过的一篇文章,说高层铁塔的上层在大风中都会晃动。我推测,这座铁塔的晃动肯定早就如此,不然这位护林员也早就不敢上了。</p><p class="ql-block"> 用这两个事例交锋片刻,我最终横下心,歇了半分钟,手脚配合,一口气登上了十一层的塔顶。</p><p class="ql-block"> 塔顶平台中央立着一个交通岗楼似的圆形小屋,这是护林员的观察室,里面有通讯和一些生活设备。小屋外面环围着一圈地板,可以转着圈从塔顶查看四周的林海有无火情。</p><p class="ql-block">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多,夕阳悬在西侧林海的顶部,即将沉落。群山如海浪起伏,满山的森林绚丽多彩,直抵天边。空气中浮动着隐约可见的氤氲,一副大气磅礴的景色。</p><p class="ql-block"> 我调好相机,对着它们一通拍照。然后,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磁吸滤镜,准备安在镜头前,拍几张暗色调的落日。此时,一阵高空的山风掠过,把我手中的滤镜猛然吹走,直直地掉下铁塔,消失在地面上的密林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望着脚下的密林和草丛,愣了半分钟。</p><p class="ql-block">看来,此次的落日拍照是用不上它了。这块小圆片的价格是五百元,是这次我专门为来大兴安岭拍照买的,我感到有些心痛。</p><p class="ql-block"> 沮丧向我袭来。此时已是下午六点,落日最后在天边的林海尽头歇了10秒钟,便在大地上消失了,天色开始变得黑蓝。</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一层层地退下铁塔,来到塔下。</p><p class="ql-block"> 滤镜是在塔顶西侧被风吹掉的,于是我来到西侧的草地。</p><p class="ql-block"> 一看环境,我知道这滤镜肯定是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密不透风,如果滤镜掉到草丛里,就要一棵棵地拨拉着找,这里面是蚊子和小咬的窝,千万不要自找麻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另外,有多棵松树和杨树长在草地上,撑起一片大伞。滤镜分量很轻,它从上方飘落下来时,有可能被茂密的枝叶接住,没有落到地面。那么花时间在蒿草里找,就是白费功夫。</p><p class="ql-block"> 这些难度,使我泄气。同时,天色越加黑下来,我匆匆象征性地找了几下,在暗蓝的天色中,走下一里多路远的高坡,来到那段长约四百米的平坦些的土路上,找我挂在树枝上的白塑料袋,但是在路上往返了两次也没有找到。</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慌了。估计这袋子已经被山风刮走。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袋子系紧,现在后患无穷。</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路上,打量着路两侧的密林,仔细回想当时是怎样放的车子,放的地方有什么特征,会不会是放到了路左侧。</p><p class="ql-block"> 最终确定,车子肯定是放到了路右侧,但由于急着上山,没有注意周边环境的特征。塑料袋被风刮走后,已经无法判定车子的隐藏位置。</p><p class="ql-block"> 又松散地找了一阵,毫无收获。一个主意突然从脑海中跳出来:今夜返回铁塔,住在护林员的小屋内。明天一早,来这里找到车再返回小镇。这样路上也安全些。</p><p class="ql-block"> 随即一想,不行。那样的话,房东老两口会担心一夜,搞不好还会惊动这个小镇。</p><p class="ql-block"> 天色已经黑得快看不到路面了,我不能再耽误时间,只能采用笨办法找车。</p> <p class="ql-block">我从路右侧密林中找到一根长树棍,从可能隐藏车子的地方开始,用木棍扫荡着两侧的蒿草,一点点地向上走。扫了五分钟,终于扫到了车子。</p><p class="ql-block"> 我在心中大骂自己:你个傻瓜,在这种无人区,用得着藏车子吗!</p><p class="ql-block"> 我检查了一遍车子,把相机在身上挎好,骑车下行。</p><p class="ql-block"> 这条斜坡路有十一二度,下行冲力很大。路面石块凸凹,这辆女车没有分量,车闸疲软,车把被颠簸得左摇右摆,几乎失控。</p><p class="ql-block"> 突然,我隐约看到路面上凸起一个大包,这是一块较大的石块。我赶紧捏闸,但车速太快,直接撞了上去。</p><p class="ql-block"> 说时迟,那时快,我双手死死地捏住了前后闸,但前车轮还是狠狠撞到了石块上。由于车停不下来,猛然受阻后,在冲力中后轮高高翘起,眼看要向前翻过去,我也头朝下地倒立起来,马上要来个前滚翻。</p><p class="ql-block"> 但这个姿势在空中停顿了两秒钟,终于,后轮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我也被重重地墩了一下,骑在车座上,头朝上,恢复了原状。</p><p class="ql-block"> 我被吓坏了,干脆下来推着车子走,不敢再骑行这段坡路。</p><p class="ql-block"> 由于是下坡,推车不费力,很快就来到了林区公路,重新骑上车前行。</p><p class="ql-block"> 一路轻松疾驰,重山叠嶂,林涛低吟,林间的夜风吹过脸颊,舒畅无比。 </p><p class="ql-block">暗夜,清风,情景交融中,我不禁哼起一段京剧《平原作战》的唱腔:“披星戴月下太行,流水疾风赴战场”。</p><p class="ql-block"> 路过养猪场,小镇在望。</p><p class="ql-block"> 突然,从黑暗的路上窜出三条流浪恶狗,凶猛地狂叫着,向我扑来。我拼命蹬车,把它们甩在了后面。有两条狗看看和我距离拉远,便慢慢停下来,不再追咬。</p><p class="ql-block"> 但还有一条狗,仍然在我的右侧狂叫着紧追不舍,几次咬到我的右脚。幸亏我穿的是高腰运动鞋,底厚帮硬,没有受伤。</p><p class="ql-block"> 这样被追了几十米,我终于怒不可遏,加速蹬了两下,借着疾驰车速的冲击力,扬高右腿,对着脚下的狗头狠狠踢去。这一脚带着风声,力携千钧,在嘭地一声中,那狗发出一声哀嚎,在狂咬中扑倒在地,抽搐不止。</p><p class="ql-block"> 我估计这一脚踢到了它的耳根上。我捏闸减速,掉转车头,返回到恶狗身旁停下,弯腰一看,它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它身边伫立片刻。对不起了,狗子。在这荒郊野地,我没有招惹过你,你也无权让我受伤。而且,我还要赶回自己温暖的住处,不想得狂犬病。</p><p class="ql-block">你若不是作死,我已安然通过。</p><p class="ql-block">你不该加害于我。</p><p class="ql-block"> 这时,那两条恶狗听到了伙伴的惨叫声,顿生报复之心,又从远处冲到我面前,狂叫着,从两侧疯狂地向我身上扑。我抡起自行车来抵挡,同时把绑在车子后架上的镰刀抽出来,握到手上。</p><p class="ql-block"> 恶狗的眼睛在黑暗中特别尖锐,它们看到了我手上紧握着的这个寒光闪闪的利器,立即安静下来,但依旧立在原地,凶狠地瞪着我,不肯后撤。</p><p class="ql-block"> 他妈的!刹那间,我热血冲头,变得兴奋异常,急切地要冲上去,狠砍这两条恶狗。</p><p class="ql-block"> 这里使用一个贬义词,现在的我,有一种嗜血的渴望。</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大战前,作为战士的瞬间心理变化。</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深信自己的胆量和体力。</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那年深秋,我独身在内蒙草原上为部队向内地赶马,在途经一个蒙古包时,突然冲出来十多条黑色大狗,脖子上都系着一根红绳。我拍马快跑,但狗们狂叫着,穷追不舍,猛咬骑马的后蹄。那马惊叫着尥蹶子,险些把我翻下来。狂奔出一里地后,我勒马停下,下马把半自动步枪从身上摘下来。</p><p class="ql-block"> 狗们一下子都站住了,迟疑地望着我,又互相看看,似乎在商量如何行动。我举枪向它们的头上方开了两枪,狗们一致掉头狂逃。</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假扮英雄的狗子们的本质。</p><p class="ql-block"> 今夜,在林区的荒郊,这种戏剧重新上演。</p><p class="ql-block"> 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馒头大的石块,怒吼一声 “老子让你们咬”,疯了般地向狗们冲去,用力把石块砸向其中一只。那狗惨叫一声,四蹄不着地似地狂逃。</p><p class="ql-block"> 顿时,局面变了,不是我被恶狗追着咬,而是我追着恶狗用镰刀挥砍。我已失去理智,如果是一条狼,也会被我这样追着砍杀的。</p><p class="ql-block"> 狗们惊惧地逃远了,消失在黑暗中。我骑上车子突破了这道封锁线。</p><p class="ql-block"> 再往前走,有一道宽阔的干河滩。一条被人走出的河滩小路,布满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直抵对岸。我下来推车而行,车子在凸凹的鹅卵石上颠簸着,叮当乱响。</p><p class="ql-block"> 河床两岸还有密林,我不住地环顾四周,真怕这样大的声音,引起林中埋伏着的猛兽的注意,从暗中扑出来,咬住我的喉咙。</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的经历过于奇特,已经引起了我心理上的不安,生怕再遇到什么灾难。</p><p class="ql-block"> 加速蹬车,不久我终于进了林区小镇,满街灯光,令我身心放松。我骑到小镇边缘的一户居民小院前,推开木栅栏门,推车进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温暖的住处。</p><p class="ql-block"> 我掀开门帘走进屋内,见到房东老爷子正在用座机打电话,老伴焦急地站在他身边。</p><p class="ql-block"> 见到我进来,老两口同时吃惊地“啊”了一声,然后如释重负般地喊:“你可回来了,我们正要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呢!”</p><p class="ql-block">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夜里十点二十。</p><p class="ql-block"> 我歉意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急急地问:“咋这么晚才回来,没事吧?”</p><p class="ql-block"> 我又笑了一下,说:“没事,就是丢了五百块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