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英灵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沉默的荣耀》热播中。我没有看。为什么?不忍。吴石案了解颇多,看着那些老照片,有锥心刺骨之痛。我没有勇气去看这样一部戏。</p><p class="ql-block">我的父母亲都是中共地下工作者,我常常想,要是他们也被捕了,会怎么样?年幼时,曾听母亲讲过,她怀我的时候大着肚子去送秘密文件,遇到国民党游街杀害共产党员。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四肢都被打断了,装在一个箩筐里抬去刑场。那时离解放已经没几个月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讲这事时脸上悲戚的表情。</p> <p class="ql-block">吴石案中的陈宝仓、朱枫、吴石、聂曦。(自左至右)</p> <p class="ql-block">临刑的聂曦、朱枫</p> <p class="ql-block">台湾白色恐怖时期临刑的“共谍”。这些微笑着从容赴死的年轻人,坚信自己是为祖国光明未来而死,死而无憾。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给我极大震撼。这震撼与我在重庆渣滓洞看到那一大面烈士遗像墙时一样,悲愤填膺,无以言表。那上面所有的面孔都是那么年轻!青春热血被辜负、被践踏,其痛如何!</p> <p class="ql-block">我对台湾白色恐怖有特别的关注,因为殉难者中有我耳熟能详的名字。这是我家里存留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原中共台中工委书记张伯哲。他是我父亲的同学、同志、挚友。相片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志伟兄存念 弟开明。志伟是我父亲的原名,张开明是张伯哲的原名。</p><p class="ql-block">张伯哲牺牲后,因他是被秘密处决的,烈士身份一直未确认。直到台湾解禁,六张犁墓地被发现,张伯哲名字赫然出现在殉难者名单中。</p><p class="ql-block">父母亲一直珍藏着开明叔的照片。我妹妹回忆道:“至今仍清晰记得我们家像册中那张年轻的脸和神秘感,他的形象和当时环境格格不入,知道是爸爸的好友,但当时并没得到政府的确认,妈妈会嘱咐说,不要到外面乱说,因为他是在台湾牺牲的,但还没被承认。”</p> <p class="ql-block">我父亲去世前,嘱咐我将他几十本日记焚毁。我在做这件事之前,把他日记中一些重要内容收录下来。下面是我父亲日记中关于张伯哲等烈士的内容:</p><p class="ql-block">1993.7.12</p><p class="ql-block">晚上,赶至仲豪家中,烈南、桂生和詹东同志都在那里。看了香港大公报的一份报道,其中有开明同志被害的时间地点,拟据此向普宁县反映,正式承认开明以烈士身份。大家就此商谈了下来要做的数事。此事引起了回忆、深切的悼念和对世事变化的感慨。</p><p class="ql-block">1993.7.13</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近午夜重读詹东同志那里所得复印件,怀念开明同志,心中阵阵悲凉袭上心头。</p><p class="ql-block">数十年过去,往回二党斗争,今天两岸盼三通,形势有那么大变化。“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背后有多少镣铐刀剑、横尸荒野!这一笑是真难以笑出来的啊。</p><p class="ql-block">历史就是在一幕幕亦歌亦泣的悲喜剧中展开的。</p><p class="ql-block">此文作者,最后引述了此次经过苦苦寻觅,在发掘当年死难者葬身地的残碑上,弄明死难者的姓名、籍贯、死期、年龄等情况, 以“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员互助会” 会长林书扬所说的话作为此一报导的结语。林书扬说:“我们深刻感受到,当年他(她)们所背负的历史课题尚未总结。当年驱使他(她)们走上不归路的严峻的现实至今尚未改观。当年以生命为代价热烈追求的社会正义、国家统一、人民幸福的理想更未实现。当年诬蔑、迫害、乃至于剥夺他(她)们宝贵生命的权力机器、支配体制以及混淆是非、颠倒价值的支配者理论,至今仍控制着社会。尽管四十年岁月侵蚀下逝者血肉已化为尘土,但他(她)们的悲怨和牵念,必定使其难以进入安息乡。这是刺入我们胸中难以平复的感慨!”林的这些话,虽海峡阻隔,仍使人同感同悲!海峡阻隔,今人仍难以飞越,不能前往开明同志及其他死难者当年就义之地凭吊致悼,更使人感到恻然悲伤。</p><p class="ql-block">1993.7.14</p><p class="ql-block">傍晚,往林野同志家。上午和刘瑛同志联系,告以香港大公报报导台湾发掘出五十年代初政治受难者墓碑一事,死难者中有刘瑛之兄刘特慎同志(注:刘瑛叔,父亲同事,刘特慎是刘瑛叔的哥哥,中共地下党员,牺牲于台湾白色恐怖中),特将剪报复印件送去。林、刘均在家,但未能觅得刘瑛收藏的五十年代港报。据林野同志说,当年登载消息,与特慎同志一起遇害的共七人,除刘特慎系广东籍,其余均为台中人,不见有张伯哲名字。</p><p class="ql-block">1993.7.22</p><p class="ql-block">上午,到林野同志家,阅读他家里保存的五零年香港报载关于台湾枪决七位政治犯新闻的影印件。</p><p class="ql-block">读着那些指刘特慎同志和其他六名台湾籍人士为“匪谍”,那些“阴谋颠覆政府”、“企图在匪机轰炸台湾时组织暴动企图越狱”的指控,以及“由宪兵XX团将刘匪等七人绑赴XXX刑场,验明正身,就地枪决”一类的描述,真是心潮起伏、悲愤难平,感慨万千!而当时大陆正在镇反,若再往前追溯,朝代更易,时代前进,历史一页页都是鲜血写成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2.6.9</p><p class="ql-block">得仲豪电话,上午将来访。不意克屏兄先同女婿到来。询知他得仲豪告知我病,特来看望。突然到来,真是感谢不已。他虽耳背,尚可勉为交谈。</p><p class="ql-block">仲豪同爱人由荆淮侄送来。他说起二十日将去普宁泥沟出席伯哲遗骨迁回家乡安葬仪式。(注:父亲因病无法同行)伯哲之牺牲让人唏嘘感慨,幸而今能见天日,得追认为烈士,遗骸今又能由后辈送返家乡安葬,只得庆幸!</p><p class="ql-block">仲豪撰一挽联拟呈于葬礼,文曰:“孤岛战顽敌,志在填海,壮烈牺牲家国恨;弥高吊忠魂,满目青山,碧血英雄死犹生。”弥高二字又暗藏伯哲家乡泥沟名字(音近)写的好,颇有同感。可惜我无才思另撰一联应和以表敬意。</p> <p class="ql-block">《沉默的荣耀》出现的谢仲豪,就是借用了我父亲几十年的挚友陈仲豪的名字,仲豪伯也是我中学念书时的校长(汕头一中)。仲豪伯在基隆中学校长钟浩东领导下,负责编纂中共地下刊物《光明报》。《光明报》事件引起老蒋震怒,大搜捕自此开始。仲豪伯幸得接到撤退通知,乔装潜回大陆,幸免于难。白色恐怖中的“漏网之鱼”谢汉光是父亲大学同学,也是地下党员,大搜捕时他逃进深山,在一个农场里顶着一个死去的农工的名字和身份生活了三十年,直到台湾解禁才回到大陆。我父亲感叹,昔日绿鬓少年,已成双手老茧的皴黑老者!</p><p class="ql-block">文革中,我父亲与仲豪伯都受尽迫害。这是劫难后我父亲(左)与仲豪伯合影。</p> <p class="ql-block">这是1942年韩山师范学校高中部同学的毕业照。他们之中,就有数人后来被党派往台湾,张开明、陈鸿平等牺牲在白色恐怖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陈鸿平是父亲韩师同学,抗日战争期间弃笔从戎参加空军,曾赴美培训。1949随国府迁台,五十年代初在台湾的白色恐怖中被秘密逮捕并以共谍罪处决。当年随陈鸿平在台湾生活的有他的小弟。一日,才读初中的弟弟忽然接到通知,说他的哥哥陈鸿平是共谍,已经被处决,通知家属去领回尸体。孤身一人的男孩不知所措,当时白色恐怖弥漫,老师劝他不要去认领,说不知后面有什么陷阱。后来军方通知,陈鸿平遗体被交去作了解剖教学材料,尸骨无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由于组织线条无交集,陈鸿平的同学们无法确知他的身份和组织关系,陈鸿平的烈士身份未明,这个名字渐渐湮灭在历史的黑暗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下面是父亲日志中有关陈鸿平的文字:</span></p><p class="ql-block">2010.5.31</p><p class="ql-block">下午,婉来,谈和陈守琳通话情况。守琳希望能为陈鸿平落实烈士名分。(陈守琳是陈鸿平妹妹,我姐姐婉的小学老师。)</p><p class="ql-block">我不了解情况,适仲豪来电也表示不了解,以各种条件看,难办此事。</p><p class="ql-block">2010.6.1</p><p class="ql-block">下午,给守琳打电话,她将过去从她弟弟(注:陈鸿平弟弟现居住台湾。台湾解禁前,一直以“匪属”受严管,不得离开台湾。)、陈少麟、吴国勤、黄时元处得知的陈鸿平情况转述,说明她哥哥是为革命而被国民党政府杀害的。以我判断,鸿平应是与台湾地下党有联系而被杀害的。但我与他从无联系故并不了解。而了解情况、可以证明他的政治面目、参加革命、如何被害的有关人员已先后离世,要求组织承认他烈士身份一事无从着手。只好以此意见安慰守琳。</p><p class="ql-block">2010.6.28</p><p class="ql-block">下午,给仲豪电话。他前去广州,从洪流处得知鸿平家庭情况。回汕后来电表示有意帮助弄清鸿平牺牲情况。今告以陈守琳电话号。守琳说她台湾弟弟不拟过问此事(心有余悸),后再来电,说前已知仲豪表示并不知鸿平为人,所以不拟主动与仲豪联系。看来只能如此。</p> <p class="ql-block">我姐姐回忆说,“陈守琳老师是个温和可親的老师,是我小学1至3年级的班主仼,她丈夫曾错划为右派,五十来歲去世。陈老师晚年住在儿子(广州)处,为她兄之事来爸这里二次,但奈何爸实敬佩其兄但缺少见证人(单线联系人失联)陈老师又一兄不想再折腾,后也不了了之!陈老师于2014年大年初三逝世于广州,初二早上还打电话要我代问爸好,说心痛儿子要带他去医院,说回来才聊,但隔天传来她心脏问题回天无力!”悲乎哉,陈守琳没有等来他哥哥烈士身份的落实。</p><p class="ql-block">还有多少像陈鸿平这样被秘密处决的殉难者被埋葬于历史的黑暗中?沉默的荣耀何时才能照到他们身上?</p><p class="ql-block">有多少反暴政反独裁反腐败统治的无名英雄湮灭在血泊中?</p><p class="ql-block">沉默的英灵永垂不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