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魔鬼城的风》

干登荣 影像

<br>这“魔鬼城”并非真有魔鬼盘踞的城池,而是人们对大西北戈壁中那片雅丹地貌的戏称。可你若真在黄昏时分立于那万千土丘之间,便会觉得这称呼绝非戏言,反倒贴切得叫人脊背发凉。那是一种苍凉、荒莽,被时间与风亲手雕刻出的,惊心动魄的魔力。 我们坐着景交小火车,在戈壁的瀚海里颠簸了许久,直到天地间豁然插入一片庞然的、土黄色的沉默。那便是魔鬼城了。远望过去,它像一座被遗弃了万年的古城,殿宇、楼台、碉堡、街巷,一应俱全,却了无生机。巨大的土丘,被风的巨手揉捏成各种诡异的形状,有的如蹲伏的巨兽,有的如断头的天神,有的又如一艘艘搁浅的幽灵船,绝望地指向苍穹。<br><div><br></div>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与歌者。方才还是烈日灼空,万里无风,天地静得如同死去。转瞬间,一阵微风拂过,起初只如呜咽,在那些土丘的孔穴与缝隙间试探。紧接着,风声渐壮,化作凄厉的长啸,又像是万千怨鬼在同时号哭。那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它从四面八方涌来,贴着地面盘旋,又猛地窜上高空。它穿过那些“城堡”的“窗棂”与“门洞”,便奏出了管风琴般低沉的悲音;它掠过沙石地面,又带起一阵阵如诉如泣的沙沙声。<br>景交小火车的扬声器不停地介绍着,便是我所感受到的魔鬼城的魔力,那是一种风作用下发出声音的魔力,它不作用于耳膜,而直刺灵魂深处。 在这音波的狂潮中,眼睛也开始欺骗自己。那座酷似狮身人面像的土丘,在摇曳的光线里,仿佛缓缓转过了头颅;那排如列队士兵的石柱,似乎正随着风的号令,迈着僵硬的步伐前进。是风推动了它们,还是千百年来被囚禁于此的精魂,终于在此刻开始躁动?分不清了。只觉得那无形的风,忽然间有了形状,它是灰黄的,是流动的,是这魔鬼城里无所不在的、透明的血肉之躯。 “这风,刮了一千万年咧。你们听,这哪里是风,这是地底下古海的声音。早先儿,这儿全是水,后来水跑了,地抬起来了,魂儿却没带走,就封在这些土疙瘩里。风一吹,它们就醒了,就想说说那时候的事儿。”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我对这魔力的另一层感知。我忽然感到脚下的土地不再坚实,而是一片凝固了的、深不见底的海洋。那每一道风蚀的沟壑,都是往昔的波涛;每一座耸立的土丘,都是沉没的岛礁。风声里,我仿佛真的听到了古海的潮汐,听到了鱼龙的低吟,听到了时间本身那缓慢、沉重、足以磨碎一切的呼吸声。 这魔力,原来不是空间的错乱,而是时间的倒流。它让你在风的呜咽里,听见了地质纪元的叹息。人类的文明在此地,薄得像一层露水。什么帝王霸业,什么爱恨情仇,在这以百万年为单位的风化过程面前,显得何等滑稽与微不足道。这风,吹过恐龙的时代,吹过先民的篝火,如今吹过我这偶然途经的现代人的衣角,它一视同仁,冷酷而又慈悲。 夕阳西下,将最后的血色泼洒在这片死寂的城邦上,景象壮丽得近乎残酷。风,在此时渐渐息了。魔鬼城重新沉入那种比喧嚣更可怕的、绝对的寂静里。来时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化。那不再是对妖魔鬼怪的惧怕,而是对自然与时间那无可言说的伟力的敬畏。 我明白了,魔鬼城的魔力,并非它真有什么魑魅魍魉,而在于它用它绝对的荒凉与古老,照见了我们身为“人”的渺小与短暂。它是一场风的交响乐,主题是永恒;它是一部石的编年史,文字是虚无。当我们置身其间,便仿佛站在了时间的对岸,聆听着一曲由毁灭与创造共同谱写的、宏大的、关于地球本身的挽歌。<br><br>这曲挽歌,余音绕梁,千年不绝。离开之后,那风声,似乎已不在耳中,而在心里,日夜不停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