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古道

樵夫

西岭古道

我曾为姑姑家的大门上编撰过一幅对联，上联：窗含西岭千秋雪，下联：门泊古道美名扬。

姑姑家所在的村庄有一条千年古道，源于蹲守古道的缘故，千百年来，村上是一处知名驿站所在地。稀罕这座沟沟坡坡的小山村，曾经却是商贾云集，各种商铺汇聚于古道两侧，村子一度非常富裕。姑姑她们年轻时，一帮姐妹们都从城镇周遭的大村嫁到了这所偏僻的小村里来。

大概在传统的农耕社会里，往来客商追逐驿站的名气喜欢在这里歇脚，所以，村上街肆的车马店，当铺，金银店，镖局，票号，酒坊，油坊，醋坊等一应俱全。新中国成立后，这所村庄的名气依然不输当年。改革开放后，村上成片古朴雅致的百年农居引起城里人的兴趣，并把这些民居泛称为“老房子”。另外，该村还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西岭村。

西岭村坐落于山西长治市上党区东北山区，紧紧毗邻长治市，是方圆几十里海拔最高的一所小村。现在距离长治市区仅仅6公里。由于如今村村通柏油马路，家家都有了小汽车，蛰伏已久的小村落近年名气越来越大。市里县城的很多人节假日纷纷都来这里休憩。有的干脆在村上租赁乡亲们的老屋开民宿、开农家乐。这些年来，这里静中有闹，偏而不僻，越来越有诗情画意。

往事追童年。

由于与这所村庄的亲缘关联，我的记忆如春天速生的蓬勃植株，汲取着生活中耳目一新的生动触感。童年时一幅画面快速植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架笨重的辕车，还是木头包着铁箍的那种车轮，那车，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仿佛就同唱歌一般。毛驴车走过的地方，铁箍的车轮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就像大自然的画笔在黄土地上涂鸦出的适意山水画。车架上铺垫着厚厚的被褥，驮着一家老小，我们从距离西岭村4公里外的贾掌出发，到大脑山和塔脑山之间的毛占村走亲戚。

那时，乘毛驴车居家出行，仪式感尤为隆重。因为当时的毛驴车堪比现在的奔驰宝马，这架不凡的驴车深深地载入了我启封的存盘记忆。在当时的农村，路弯道窄，沟沟坡坡，坎坷不平。雪后天晴，道路泥泞。车辆碾过后，新的车辙与旧的车辙交叉相汇，毛驴吃力地行进着。走到西岭村，突然出现一条几华里的古道，古道端端庄庄地铺满了石条，视感相当奢华。相当于如今的柏油路。这条长长的石条古道，拓宽了我稚嫩的脑洞，顿时让我大开眼界。

此时正值初春，冰冻将要消融。一路上的泥土斑驳，心疼了那头任劳任怨的毛驴。这架车，既让我们免除了腿脚劳顿之苦，又躲过了路途泥巴光顾的烦心。西岭村到毛占村之间石条铺筑的道路，让人，让驴，让车都大快朵颐，一片欣喜。

“大约这是一条由古代贯穿而来的官道。”

长辈们当时只给了我这样一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可那时，想穷尽一下这条石头铺砌的牛逼大道而生发的各种疑问，却只能留下跨越经年的好奇。感谢当时的这些疑问，启发我长久探寻这条古道的历史。原来这是古代从壶关县城到潞安府城池旧官道的一部分。

时光如梭，漫长的旧官道仅仅在这片偏僻处保留了几公里原汁原味的遗存。走在这里，既能目睹千百年前的时代遗迹，也可以跨越时空，与历史对话。

翻阅壶关县城到长治市区官道的史料，前后还有三条。

一条也已基本荒弃。其路径是绕壶关城出东北角，经修善村，再过东长井、西长井村，从壶口村进入长治市区。这条路大约在上世纪建国后修筑并投入使用。之后，随着车辆增多运输压力不断加大，又被两条新的官道淘汰。它形似今天的西岭古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新贵崛起，无奈自己被搁置，被舍弃。与西岭这条古道一样，噘自兴叹。

另一条官道是出壶关城正北，西转九十度，沿壶关西山北侧，从西岭村所在的大山之北，经大天桥村的北侧通达长治市区。这比绕行修善、长井村的那条路抄近便捷了许多。

近些年又新修了一条官道。新官道运用现代化手段，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尽管略显绕远，但双向六车道的平坦宽阔，道路的档次明显拔高。是壶关县城到长治市快速通道。

聚焦建国后的这三条官道，虽然形貌都要比西岭古道的骡马路平缓宽阔，但三者的路龄合并且叠加起来，还远远不到西岭古官道其路龄的十分之一。另外，空中俯瞰这些官道，在壶关和长治之间，不论是径线距离，还是实际路径，路程最近的却还是西岭古道。如果把新的壶关快速道和西岭古道连接起来，宛如一个直角三角形图案，快速通道则似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西岭古道便是三角形的斜边。因此，古代的西岭古道确实近很多。另外再与其它两条官道做比较：在壶关与长治之间，如果说西岭古道是一条直线的话，其它两条道路则是弓形或弧线。有人会问，西岭官道这么近便，为什么之后修筑的几条官道却舍弃了西岭方案呢？

我想其一大约是因为行政区划阻止的原因吧。西岭村鸡鸣四县，邻近村庄归属四个不同乡镇。还分别是壶关县，长治县以及原来的长治城区和长治郊区四县区的交汇处。修建一条跨县公路，要波及四个行政县区，跨县区沟通和审批波波折折，耗费时间太长，行政成本过大。其二，西岭村海拔1400米，因当时修筑公路能力局限。假如当年具有现在的生产力水平，譬如盾构机、架桥机之类，其他三条官道一定不可能产生。哈哈，倒是要庆幸这样的行政阻隔或者说阴差阳错，一条原汁原味的西岭古官道留存给我们，能够继续呈现给后人一份难得的历史文化遗产。

这条遗存的西岭古官道起于何时？存世大约有多久？有啥特别的来历？有关西岭古道，有一则让人听后为之震惊的坊间皇史。

据记载，公元708年，24岁的临淄王李隆基（唐玄宗）以“卫尉少卿”（从四品官衔）的身份到山西上党兼任“潞州都督府别驾”。

当时唐朝皇宫内因武李两家宫斗正酣，李隆基飞龙潜邸，志在九五至尊。为实现其远大政治抱负，他整日佯做逛走街市，时常出入于各种官商的盛宴歌舞，纸醉金迷。鲜涉时政。潞州的舞乐不能尽其兴，他曾把宫廷的乐舞移植到潞州，带动了民间乐舞剧目的升级。“府里城外灯连彩，街头巷尾笙和歌。夜阑霜起归者少，陌路相逢醉人多”。一到节日，潞州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遍行吹箫鼓乐，乡音俚曲，社火花戏，艺伎歌舞，潞州城呈现狂欢节那般欢舞。

潞州下辖之铜鞮县有位县令张暐，他瞄准李隆基所好，“倾身事之，日奉游处”。经他四处探寻，为李隆基觅得一位貌若天仙，能歌善舞的艺伎。此举非常符合李隆基心意。这位艺伎住所经壶关到潞州的道路因李隆基经常来回走动，于是便出资重新修筑。因此，李别驾出行幽会，娶妻走亲经过的这条西岭官道，石基要比其他官道宽整，铺筑的石块也比其他官道的石块大且平坦。这位被迎娶的艺伎，次年在潞州，就为李隆基诞下一位王子李嗣谦（李瑛）。开元三年（公元715年），李嗣谦还曾被敕封为皇太子。这位太子之母赵丽妃，便是唐玄宗在潞州府用富丽奢华的官轿，沿着西岭官道，从壶关方向由轿夫抬着款款而来的美人。

据史志资料，赵丽妃于开元14年（公元726年）谢世，敕封谥号为“和”。在唐朝皇宫，能够像赵丽妃获得独立谥号的皇妃少之又少。可见，在唐玄宗眼里，这位从潞州跟随李隆基一并进入皇宫的女子，在后宫的位置非比寻常。我查阅唐史，为李隆基玉成美事的县令张暐，唐玄宗登基后，带到了长安，是唐玄宗身边的近臣。

透过这则史事，可以推断西岭古道在唐朝开元初年之前就已经存在。因此，西岭古道的路龄已超过1300年。

史书记载，李隆基极赋音乐天才。他欣赏研读音乐的悟性很高，尤其喜好舞乐。在潞州期间，他发现并培养了大批音舞人才。唐玄宗登基后，宫廷乐工建制曾高达数万人。唐玄宗把这些歌舞乐工分类划入“左右教坊”。“左多善歌，右多善舞”。又从左右教坊中，选择素质好的数百位乐工，在皇宫禁苑的梨园进行专业训练，时称“梨园弟子”。梨园一词由此而生。故唐玄宗被后人敬遵为梨园鼻祖。

到了清朝咸丰年间，有一位号称上党首富的壶关富商王万成（俗名王大旦）。他富甲潞州，店号和生意由壶关遍及潞州，还延展到连接北京的沿途城市。他在北京还与他人合建了大型的三晋会馆。王万成家境丰厚，个性张扬。他任性乖张的故事至今仍被后人传述。

王万成经常往返在潞州和壶关的这条官道上，听人述说唐明皇唐玄宗修筑了这条官道，迎娶了美女。因唐玄宗是梨园鼻祖，他萌发了效仿唐明皇的想法。遂组建了一支属于自己独立王国的戏班子，感受由他自己独享独尊的歌舞升平世界，做一位戏曲世界里的帝王。

王万成（王大旦）个性鲜明，出手阔绰。组建戏班子一事，立说立行。他还把戏班子定位为上党第一，三晋一流。为此，他调动资金，一次性投入大量财银，南下苏杭购置戏班行头，定做了全一堂的“皮金”戏装。所有蟒袍开氅，桌围椅披，大幔小幔一概金绣金镶。另外，乐器幕布，头盔头脑，刀枪剑戟也力创前卫。戏班器械共封装了48套戏箱。还置办配备了24匹高头骡子马匹和驮夫。一头骡子驮2箱，24匹骡子驮载全部戏班器械。这种硬件配置，远远超过州府级别戏班配备。他还从北京聘请翰林学士给十万班编写历史剧，戏曲基调宣扬忠君爱国。他竖起招兵旗，联络同道人，重金聘请其他戏班的台柱子。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旋即荟萃了一大班优秀的戏园人才。很快，这个自名为“乐意班”的戏班子在上党地区一炮走红。王万成为筹措完成此番事务，一次性注入真金白银折合官银10万余两，如此令人惊讶的巨大天文数字，这个乐意班也被人们谐称“十万班”。

王万成十万班编唱的系列三国剧目和杨家将剧目不仅让上党人如痴如醉，在山东河北河南北京也声名鹊起，就连慈禧太后过生日也要点名看他们的戏。戏后，老佛爷赞不绝口。因王万成不稀罕银子。老佛爷润格挥毫，亲自赏赐王万成“乐意班”和“天下太平”两幅墨宝。“唱一曲白雪阳春大江东去，看满眼流丹叠翠爽气西来”。一个民间戏班子，有如此之荣耀，可谓少之又少。

没有国运，哪有家运？尽管王万成富可敌国，但随着鸦片战争爆发，国运衰落，王万成的生意和戏班很快也萧条败落。临终前，王万成嘱托家人把他埋葬在西岭村的官道一侧。在西岭村高高的山岗上，居高临下，依偎着曾经资助他实现宏大家业，曾经出没最多的那条官道，续看着人世间云卷云舒。

有专家学者说，上党梆子从唐朝创始，至今1300余年。期间，王万成的乐意班（十万班）自清朝咸丰年间建班，到清朝光绪末年王万成继承人卖掉戏班子的行头和戏员，前后共存续了50年。就此50年，乐意班（十万班）对上党梆子的繁荣和发展居功至伟。

西岭古道，惯听了悦耳的马蹄声声，亲历过各种铃铛悠扬。陶醉过唐玄宗李隆基的皇家荣光，满足过潞州首富王万成及十万班营造过的繁荣辉煌。挥挥洒洒1300多年，这条古道是活着的路史博物馆。古道还有多少尘封的故事，虽山石不言，相信历史永存。期待人们继续挖掘。古道将以千百年身躯，迎接后来瞻仰垂青的人们。

西岭古道，绝非寻常之古道！

傅岳嵩

（欢迎师友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