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深秋的晨雾如苗家姑娘织就的轻纱,缠绵在湘西南连绵的群山峰峦间。智聪站在碾子房前的青石阶上,光头上初生的黑发似初春的笋尖,细密而倔强。十年了,这片生他养他的湘西土地在晨光中依然熟悉,那特有的红壤气息混杂着竹叶的清香,让他恍如昨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露水打湿了他的粗布鞋,山风掠过,漫山遍野的楠竹沙沙作响,像是故乡在对这个归来的游子低声吟唱。他望着层层叠叠、青翠如云的竹林,胸中五味杂陈。这片竹林,见证过他的青春,也埋葬过他的爱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忆如沉江水,缓缓流淌回1978年的冬天。那年智聪二十岁,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村支书王大山常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后生,是咱苗山里的文曲星咧!”他确实与众不同:瘦高的个子挺得像楠竹般笔直,眼睛明亮得如同山涧的清泉,一笔钢笔字写得遒劲有力,更难得的是能背诵整本《唐诗三百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刚照进苗寨,智聪就会坐在自家吊脚楼前的石磨旁练字。父亲曾经是个老教书先生,虽然在那些年受了冲击,却始终坚信“字是读书人的门面”。“一笔好字,就是一个人的脊梁。”父亲总是一边看着他运笔,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智聪至今还记得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何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横平竖直,撇捺有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高中毕业回村后,村支书王大山看中了他的才华,让他担任大队部秘书。王大山是个粗犷的苗家汉子,解放初期参加土改工作队后就扎根在这里。他常拍着智聪的肩膀说:“后生,好好干,将来送你去当兵,提干,有出息!”更让村里人羡慕的是,支书还有意把女儿秀娥许配给他。秀娥确实如她名字一般,有着红扑扑的苹果脸,壮实的身材是农村人最欣赏的好生养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切似乎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智聪每天在大队部忙前忙后,写标语、整理材料、接待上级领导。夜晚,他总爱点着煤油灯看书,那些泛黄的《唐诗宋词》是他最珍爱的宝贝。特别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每一个意象都在他心中开出一朵花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公社供销社的罗经理带着一位年轻女采购员来到村里。罗经理五十开外,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堆着生意人的笑容。而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却让智聪眼前一亮。她叫林晓梅,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像山里的野葡萄,黑亮中透着灵动。她穿着当时罕见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蝴蝶发卡,在灰扑扑的大队部办公室里格外显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新来的采购员小林,带我们去看冬笋。”罗经理搓着手,眼睛眯成一条缝,“顺便挖点新鲜的尝尝。”智聪会意地点头。他取下墙上的竹篓,扛起锄头,带着两人往竹林走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路蜿蜒,竹林苍翠。冬日的阳光透过密密的竹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智聪走在前面开路,不时回头关照两人小心脚下。晓梅显然很少走这样的山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偶尔滑一下,便会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这里的竹子真美。”她仰头望着参天的竹梢,脸上写满了新奇。智聪顺手折断一节倒伏地上的枯竹梢,利索地削成手杖递给她:“我们湘西的楠竹是出了名的好,冬笋更是鲜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罗经理早已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处松软的土地,抡起锄头挖了起来。智聪则继续带着晓梅往竹林深处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越往里走,竹林越密,阳光几乎被完全遮挡,只有零星的光点如萤火般闪烁。晓梅被这幽深的景致迷住了,不住地问这问那。智聪耐心解答,说到兴起时,情不自禁地吟诵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晓梅惊喜地转过头:“你也喜欢王维的诗?”“何止喜欢,”智聪笑道,“《唐诗三百首》我都能背。”就这样,两个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从唐诗谈到宋词,从李白谈到苏轼。晓梅虽然是城里姑娘,却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尤其喜爱古典诗词。她在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读过不少书,只是没想到在这深山里,竟能遇到知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边,罗经理已经挖了半篓冬笋,累得满头大汗。见两个年轻人聊得投机,他识趣地没有打扰,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他的“丰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智聪和晓梅却意犹未尽。当他们返回时,罗经理看着他们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两个月,晓梅留在村里负责冬笋收购。智聪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她。他们一起验收冬笋,一起算账,一起在夕阳下的田埂上散步。村里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但沉浸在爱情中的两个年轻人并未察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智聪又带着晓梅进了竹林。这一次,他们带上了几袋零食和一瓶白酒。竹林深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晓梅靠在粗壮的楠竹上,听着智聪为她朗诵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声音在竹林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饱含着青春的热烈和真诚。晓梅仰头看着他,眼中闪着晶莹的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朗诵完毕,智聪仍然心潮难平。他选中一根粗壮的楠竹,取出柴刀,在光滑的竹身上刻下了这首诗。他的刀法娴熟,字体潇洒遒劲,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傲然挺立的精气神。尤其是那个“故”字,他刻意加重了力道,使它在整首诗中格外醒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我们的纪念。”智聪收起刀,轻声说。晓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些还散发着竹子清香的刻痕,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在竹海的见证下紧紧靠在了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暮色渐浓,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竹林。智聪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竹丛后,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那是村里的光棍汉刘老三,他一直暗恋着支书的女儿秀娥,指望着能当上支书的乘龙快婿。看到智聪和晓梅的亲密举动,他恨得牙痒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大山支书也听到了些风声,但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年轻人会背叛自己,会看不上自己的女儿。直到那天晚上,刘老三神秘兮兮地来找他。“支书,智聪那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刘老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竹林中的一幕,“他和那个女采购员在竹林里......还刻了字!”王大山将信将疑,跟着刘老三连夜进了山。当火把的光芒照亮竹身上那首诗时,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看到“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一句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指着那个“故”字,对刘老三说:“在这个字上面加一撇。”刘老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支书的意思。他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在“故”字上小心翼翼地加了一撇,使它变成了“敌”字。“西出阳关无敌人”——这在当时,无疑是反革命言论。王大山冷冷地看着改过的字,说:“明天你去公社报案,就说智聪乱搞男女关系,破坏竹林,还刻反动标语。”智聪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冷的早晨。他正在大队部整理材料,公社的民兵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捆了起来。“我犯了什么罪?”智聪挣扎着问。“什么罪?反革命罪!”民兵队长厉声喝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他在公社的审讯室里看到那根被砍下来的刻着诗的楠竹节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故”字上面多了一撇,变成触目惊心的“敌”字。“这不是我刻的!我刻的是‘故’字!”他大声辩解。但没有人相信他。笔迹鉴定结果显示,竹上的字确实出自他手。至于那一撇,谁又能证明不是他刻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公审大会在公社的打谷场上举行。智聪被押上台时,在人群中看到了晓梅。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他也看到了王大山支书,那张曾经和蔼的脸此刻冷若冰霜。还有刘老三,正得意地站在支书身边。“犯罪分子智聪,利用职务之便乱搞男女关系,破坏国家竹林,更严重的是刻写反革命标语......”审判长的声音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智聪想大声喊冤,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他只能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最后定格在晓梅身上。她突然推开人群,想要冲上台来,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十年有期徒刑!”审判长最后宣判。人群中响起一阵唏嘘。智聪看见父亲昏倒在地,母亲哭得撕心裂肺。而晓梅,已经被人强行带离了现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年,整整十年。智聪在劳改农场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起初,他绝望过,愤怒过,甚至想过自杀。但有一天,他在农场图书馆偶然发现了一本破旧的《唐诗宋词赏析》。抚摸着熟悉的诗句,他忽然明白了:知识不仅能改变命运,还能在命运最黑暗的时候,给人活下去的勇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那天起,他重新拿起了笔。没有纸,就在地上练字;没有书,就凭记忆背诵诗词。他帮助其他犯人识字、读书,渐渐地,连管教干部都对他刮目相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年间,他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三封信。第一封信说父亲在他入狱第二年就郁郁而终;第二封信说晓梅在他入狱后不久就调回了县城,从此音信全无;第三封信说王大山支书在他入狱第五年得急病去世了,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不知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年间,刘老三如愿娶了秀娥,但当上村干部后不久就因为贪污被撤了职,现在在村里抬不起头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年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西下,智聪依然站在碾子房前。远处的竹林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他知道,十年光阴,物是人非。但他还不到三十岁,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监狱里,他自学完了大学中文系的全部课程,还练就了一手更好的毛笔字。知识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他抬头望向远方,湘西的群山如黛,晚霞似火。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村里走去。那里有他年迈的母亲,有他未竟的青春,还有等待他书写的新的人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竹林依旧,而刻在竹子上的诗,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模糊。但刻在他心里的诗,却随着时间的沉淀而愈发清晰。他知道,真正的知识不在竹子上,而在心里;真正的改变不是逃避,而是面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暮色四合,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边。智聪的身影消失在村口,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