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里的重阳意》

恒山

案头的日历撕到九月，风里便有了清冽的况味。晨起推开窗，望见邻家屋顶的瓦缝里，不知何时落了丛野菊，细瘦的茎秆举着星星点点的黄，倒让这寻常巷陌有了几分诗意。忽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重阳。

幼时对重阳的认知，总系在祖父的酒壶与祖母的蒸糕上。祖父会在这天清晨往酒坛里掷一把茱萸，说能祛邪避灾；祖母则在蒸笼里铺层糯米，撒把红枣，蒸汽腾起时，满院都是甜暖的香。那时只当是又一个可以吃糕饮酒的日子，直到后来在课本里读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才隐约懂得，这节日的底色里，原是浸着浓浓的牵挂。

真正读懂重阳，是在长安的深秋。那年赴陕求学，恰遇重阳诗会，一群学子围着古城墙下的老菊坛，轮流诵诗。有人念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念到“少一人”时，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的家在岭南，千里之外；有人吟李白的“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语调里带着少年人故作的沧桑，却不知这“苦”里，原是藏着对时序流转的叹惋；轮到我时，选了李清照的“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念完才觉不妥，这词句里的孤寂，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却被一位白发先生听出了端倪，他说：“重阳的诗，从来不是一味的喜乐或悲戚，就像这菊花，既得春风养育，也经秋霜淬炼。”

先生的话，让我想起那些刻在时光里的重阳诗行。陶渊明在东篱下采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似写的是闲逸，细品却藏着对生命本真的求索——重阳的登高，原是为了站在更高处，看清自己与天地的位置。孟浩然写“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平淡的邀约里，是把寻常日子过成诗的从容，原来重阳的欢聚，不必非得觥筹交错，一杯薄酒，一丛菊花，便足以安放人间温情。

后来在古籍里翻到《西京杂记》，说汉高祖刘邦的爱妃戚夫人遇害后，侍女贾佩兰每逢九月九日，便“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以为纪念。才知这节日的习俗里，藏着多少前人的体温。茱萸的辛辣，原是为了驱散岁月的寒凉；菊花的清苦，恰能涤荡心头的尘烦；而登高望远，更是古人在天地辽阔里寻找精神依托的方式——人站在山巅，看云卷云舒，看江河东去，便懂得个体的悲喜原是天地一粟，唯有珍惜当下的相聚，才不算辜负这秋光。

去年重阳，陪外婆登了家后的小山。她已八十多岁，脚步蹒跚，却执意要亲手摘枝野菊。山路上满是枯黄的草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吟诵古老的歌谣。外婆指着远处的稻田说：“你外公在世时，每年这时都要在这里晒谷，说重阳的太阳最养谷。”风吹过她的白发，我忽然懂得，重阳的“重”，原是“重逢”的“重”——与故友重逢，与往事重逢，与岁月里那些温柔的瞬间重逢。

如今再读重阳的诗，便读出了不同的滋味。杜牧的“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不是疏狂，是懂得及时行乐的通透；苏轼的“明日黄花蝶也愁”，不是感伤，是明白盛极而衰的坦然。就像这秋日的阳光，不似春的绵柔，夏的炽烈，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照在菊瓣上，照在茱萸枝上，照在每一个登高者的肩头。

暮色渐浓时，案头的野菊忽然落了片花瓣。拾起放在鼻尖轻嗅，那清苦里竟透出一丝回甘。想来这便是重阳的深意吧——在思念里懂得珍惜，在离别里学会从容，在岁月的更迭里，把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过成值得回味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