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圣母：冼夫人的封号与传奇

沈建太：火山宝地守护者

在中国大陆北纬24°00′至26°30′之间，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等“五岭”自西向东绵延约1000公里，构成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重要分水岭。五岭以南的广东、广西、海南、香港、澳门统称为“岭南地区”，陆地总面积约45万平方公里。2024年该地区常住人口约1.87亿，约占全国总人口的13%。作为中国经济最活跃的区域之一，岭南地区2024年GDP总量占全国比重超过15%。

不过，当我们将时光回溯到1500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岭南地区还只是南朝疆域南端的蛮荒之地。这里虽设有州郡，但朝廷的实际统治往往被重山阻隔。广袤的岭南腹地，当时人口不足40万，仅占全国人口的约1%，在经济文化发展上远落后于中原地区。

（南北朝时期自公元420至589年，历169年。南朝历宋、齐、梁、陈四朝。）

这片五岭以南的土地，自古以来就是俚、獠等百越部族世代生息的家园。公元512年，梁武帝天监十一年，在岭南高凉郡山兜峒（今广东省茂名市境内）的一个俚人首领家族中，一个女婴降生了。她，就是后来被尊称为"岭南圣母"的冼夫人。

（冼夫人出生地：今广东省茂名市电城镇山兜村）

冼夫人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传奇。她历事南朝的梁、陈与统一中国的隋，前后三朝，始终屹立不倒。她的卓越之处，在于每一次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都做出了维护国家统一、保障岭南安宁的正确抉择：在梁末的侯景之乱中，她支持陈霸先，为陈朝的建立立下功勋；隋朝建立后，她审时度势，率岭南各部归附，使岭南避免战火，和平融入大一统格局；她晚年仍以高龄披甲上阵，平定广州刺史欧阳纥的叛乱，维护了隋朝在岭南的统治。

正是这些彪炳史册的功绩，为她赢得了一系列荣誉。而这些荣誉，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朝廷赐予她的一个个封号。

冼夫人的首个重要封号“保护侯夫人”，源于她与丈夫冯宝平定李迁仕叛乱的功绩。公元548年8月，梁朝部将侯景在寿阳（今安徽寿县）起兵反叛，不久就攻陷都城建康（南京），史称“侯景之乱”。高州刺史李迁仕趁中央政权混乱之机，表面奉命援救建康，实则称病不动，暗中策划割据岭南。

为逼迫高凉太守冯宝参与叛乱，李迁仕假意邀其议事，实则图谋扣押。冼夫人识破此计，劝冯宝暂不赴约，自己亲率千余士卒伪装成挑夫，将兵器藏于礼品之中，以赴州府“进贡”为名接近高州城。李迁仕见来人皆是挑夫，放松警惕，开城迎接。冼夫人趁机发动突袭，一举夺城。李迁仕溃败逃往宁都，最终在551年被擒杀。

此役不仅巩固了梁朝对岭南的控制，更为将领陈霸先日后建立陈朝奠定了基础。冯宝因功受封“保护侯”，冼夫人亦获封“保护侯夫人”。

公元557年，陈霸先接受梁敬帝“禅让”，建立陈朝。同年，冼夫人遭遇人生重大变故——其夫、高凉太守冯宝病逝。在这一权力交接的脆弱时刻，岭南局势面临考验。依照惯例，冯宝与冼夫人之子、年仅八岁的冯仆承袭父职，出任高凉太守。由于冯仆年幼难以理政，冼夫人以母亲及俚人首领身份辅佐其子，执掌地方事务，稳定了岭南局面。

陈朝太建元年（569年）冬，广州刺史欧阳纥（读hé，唐代书法家欧阳询之父）举兵反叛，诱捕冯仆作为人质，胁迫冼夫人共同作乱。冼夫人发兵布防，并配合朝廷平叛大军内外夹击，最终击溃欧阳纥，救回冯仆。

战后，冯仆因冼夫人之功受封为“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任石龙郡（今广东化州）太守。而冼夫人亦因忠勇定乱之功，被陈朝册封为“石龙太夫人”，标志着冼夫人在陈朝政治体系中的地位达到新高。

公元589年，隋朝灭亡陈朝，天下复归统一。然而岭南地区因山河阻隔，仍处于观望状态。此时冼夫人之子冯仆已去世五年，当地各族首领共推德高望重的冼夫人主持大局。

隋文帝杨坚深知冼夫人的影响力，派遣总管韦洸南下招抚。但韦洸大军在南康遭遇陈朝旧将徐璒抵抗，进退维谷。为打破僵局，晋王杨广命被俘的陈后主陈叔宝亲笔致信冼夫人，劝其归顺，并随信送还她昔日进献的扶南犀杖作为信物。

冼夫人见到犀杖与书信，确信陈朝已亡，聚众痛哭以悼故国。然其很快以大局为重，审时度势后派遣其孙冯魂率部接应隋军。在冯魂引导下，韦洸顺利进入岭南，兵不血刃完成统一。

为表彰冼夫人深明大义之功，隋文帝册封她为"宋康郡夫人"。宋康郡辖境约当今广东阳江、阳西至电白部分地区，属于大郡，受封郡夫人为从二品官阶。此封既是对她功绩的肯定，也标志着中央政权对其领袖地位的正式承认。

隋朝统一岭南后，番州总管赵讷贪虐暴敛，致使民怨沸腾，动乱一触即发。番禺俚帅王仲宣趁机举兵叛乱，围攻广州。

年近九旬的冼夫人深知，动乱的根源在于吏治腐败，但叛乱绝非解决之道，只会给百姓带来更深重的灾难，且将破坏国家统一。 她毅然派孙冯暄率兵解广州之围，意在助朝廷平叛，以正视听。然冯暄因与叛将陈佛智有旧，行军迟缓。冼夫人闻讯震怒，立将冯暄下狱，改派其弟冯盎领兵进击，最终迅速平定叛乱。

乱平后，冼夫人亲持隋文帝所赐仪仗，巡行岭南安抚百姓，随后亲赴长安面圣，直陈赵讷罪状，并建言“以俚治俚”的安抚之策。

（澄迈县老城镇的石石矍（què）村，始建于唐，相传为冯宝、冼夫人的直嫡后代迁居海南时创建，村里的谯国殿里悬挂着隋文帝“敕赐谯国夫人诏”。）

隋文帝杨坚闻奏后，下令查办了赵讷，并采纳了冼夫人的安边策略。为表彰其不徇私情、顾全大局的耿耿忠心和安定岭南的盖世功勋，隋文帝追赠冯宝为谯国公，册封冼夫人为“谯国夫人”，并特许她 “开幕府，置长史以下官属，听发部落六州兵马”。

（亳州市谯望楼夜景）

谯国，即今日的安徽亳州，在南北朝时称谯郡。这里是隋文帝杨坚政治生涯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北周时期，已官至柱国、大将军的杨坚，曾两度出任谯郡总管：第一次在576年随武帝灭北齐后，因功受任，谯郡成为他积累实力的崛起之地；第二次则在580年，当他在朝中遭受猜忌、处境危险时，主动请调外放，谯郡又成为他暂避风波、韬光养晦的潜伏之所。正是在此“潜伏”之后，杨坚迅速返朝掌权，建立隋朝，因此谯郡于他而言，不仅是建功立业之地，更是化险为夷、奠定帝业的福地。

隋文帝杨坚将“谯国夫人”封号赐予一位岭南少数民族女性首领，意味着他已将其视为皇族同宗，是至高无上的政治荣誉，标志着冼夫人从一位地方首领，升华为国家统一的象征和岭南的守护神。

谯国夫人为“从一品”官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副国级，故海南人称呼冼夫人为“一品夫人”并非虚言。

“开府”字面意思是“建立府署”。在古代中国，它特指一种高级官员被皇帝授权，可以建立自己独立的办公机构（幕府），并自行任命下属僚属（如长史、司马、参军等）的权力，所以也叫做“幕府制度”。

幕府制度源于汉代，至魏晋南北朝达至鼎盛。此制在唐中期后与节度使结合，成为藩镇割据的制度基础，至宋代为强化中央集权，朝廷收回官员任命权，"开府"遂虚化为荣誉性加官，其历史使命告终。

根据现有史料，冼夫人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凭借自身功绩获准“开府”的女性，之后获此殊荣的平阳昭公主、太平公主等皆属唐代皇室成员。

岭南地处南疆，族群复杂，位置特殊，其稳定关乎整个国家的格局。隋文帝特许其“开幕府”，授予调动六州兵马之权，既是对她个人忠诚与功绩的至高肯定，也是中央王朝为有效治理岭南而采取的深谋远虑之策。

隋仁寿二年（602年）正月，冼夫人在巡视辖境、抚慰百姓的途中，于卜口坡（今海南省海口市旧州镇）溘然长逝。灵柩暂厝于水洞溪岸（今旧州镇联星陈村夫人庙址），后归葬于富昌山（今海南省澄迈县老城镇）。朝廷感念其一生功绩与忠诚，追谥为“诚敬夫人”，此名号深刻概括了她为国为民、诚恪敬慎的一生。

（位于海口市琼山区甲子镇龙井村的“正顺懿美夫人庙”）

冼夫人逝世后，她的历史功绩与精神遗产并未随时间湮灭，反而在后续王朝不断的追封褒赠中愈发璀璨。虽然具体封号在正史中记载不详，但学界普遍认为，“正顺”、“懿美”等尊号可能源于唐代的褒赠。唐朝作为继隋之后的大一统王朝，需要表彰前朝维护统一、安定南疆的功臣，以昭彰正统、教化地方。这些封号强调了她“忠贞正义”（正顺）与“品德高尚”（懿美）的典范意义。

五代十国之南汉时期，南汉皇帝刘龑赐予冼夫人“清福夫人”封号，赞颂她清正高洁、福佑岭南的个人品德和政治操守。

南宋时期，尤其是朝廷偏安东南后，岭南的稳定对其统治至关重要。宋高宗绍兴年间（1131-1162），朝廷敕封冼夫人为“显应夫人”，取其“灵验昭彰”之意，肯定其护佑一方的神格。其后，又加封为“柔惠夫人”，以彰其“温柔仁爱、施恩于民”的德行。

由“显应”到“柔惠”，标志着官方对冼夫人的推崇从肯定其神灵之“验”，深化至褒扬其德政之“善”。这一进程，不仅将冼夫人正式纳入国家正祀，也极大地推动其形象从一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向能“赐福于民”的地域守护神转变，为其信仰在民间的广泛流布奠定了坚实基础。

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初年敕封冼夫人为“高凉郡夫人”，开启了明代官方推崇的先声。至明宪宗成化四年，出身府城的经筵讲官丘濬奏请皇帝朱见深，为冼夫人加封了更为具体的封号“陈村郡主祖殿夫人”。丘濬还捐资扩建了苍兴一图原供奉“谯国夫人”的庙宇（俗称水洞婆庙），此次敕封的影响深远，其庙宇遗存至今的清道光七年头牌上所刻“陈村祖殿夫人”字样，正是对明朝所赐封号的延续与实物印证，体现了冼夫人信仰在明代的进一步发展。

（广东茂名长坡旧城冼太夫人庙，由冼夫人孙冯盎于隋仁寿二年（602）在她去世当年建造，于明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迁至现址，后历经修复和扩建，是粤西地区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冼太庙。）

清代对冼夫人的尊崇在清穆宗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达到一个高峰。时任广东巡抚郭嵩焘特意上奏朝廷，恳请为功绩卓著的冼夫人及其部将敕加封号。经礼部详议，认为冼夫人“功胪信史，德被生民”，完全符合加封条件，最终拟定了封号并奏请皇帝批准。同治皇帝亲自核准，颁下了“慈佑”这一封号。“慈”字彰显其仁慈护民的品德，“佑”字则体现了朝廷认可其泽被苍生、有求必应的神格力量。广东高州民众遂遵旨将这一荣耀封号制作成牌匾，悬于长坡旧城冼太庙内，使之成为清代官方褒封冼夫人的重要实物见证。

（茂名市电白冼夫人故里电城镇山兜村口的“岭南圣母”牌坊）

民间对冼夫人的尊崇与神化，其热烈程度远胜于官方的理性敕封，呈现出极其丰富的信仰层面。早在隋朝，她便被民众尊为“南天圣母”，赋予其至高无上的地域守护神格；

（位于海口市琼山区旧州镇心良村的“婆祖庙”。）

至宋代，文豪苏东坡在诗作中赞其为“烈妇”，彰显其忠烈勇毅的英雄气概；而因其享寿九十有一，德高望重，民间更亲切地呼之为“婆祖”，体现了子孙后代般的孺慕之情。据不完全统计，海南省的冼夫人庙有500多座，其中不下30座是“婆祖庙”或“婆庙”。

（海口市琼山区府城万寿亭街火雷庙）

（海口市旧州镇勋德村的“感应妃仙庙）

在各地的冼夫人庙中，其神格更是被不断升华，出现了如“南天闪电火雷感应圣娘”、“感应妃仙”等封号，这些称号不仅将王朝的“皇帝敕封”提升至天庭的“玉封”，更将她与自然之力（闪电火雷）相结合，将其从一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彻底演化为一位神通广大、有求必应的全能女神，完成了从“人”到“神”的终极跨越。

在中国历史上，被后世景仰并神化的英雄人物层出不穷。其中，有如关羽，其历史原型经《三国志》简笔勾勒，却在民间信仰中被尊奉为“武圣”“关帝”，神格至高；亦有如穆桂英，她本是文学演义中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其存在源于集体创作而非史官笔录，却同样成为家喻户晓的巾帼传奇。与这些或高度演义化、或纯属文学虚构的人物相比，冼夫人是一位生平功绩由当朝正史确凿记载的民族英雄。正因拥有这份厚重的信史基础，周恩来总理“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的评价，才显得如此无可辩驳、力重千钧。这个评价，仿佛一道清澈的光，帮助我们穿透民间信仰赋予她的层层神话光环，让她从缥缈的神坛庄严回归坚实的人间。这并非贬低，而是以最理性、最郑重的方式，在她作为伟大历史人物的真实坐标上，为她树立起一座最崇高的敬意丰碑——铭记她真实的伟业与人格，或许才是对一位英雄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