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一夜的狂风暴雨</p><p class="ql-block">当1958年的秋风卷着燥热扑向镬底潭时,我们这群从甪直来的车坊初中新生的心,真有些沉到镬底潭底一般凉凉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一个多月前却不是这样的。为着车坊的教育事业,我们奔赴陌生的镇子,胸腔里满是撞得发烫的激动与兴奋——激动是终于告别孩童时光,要圆盼了又盼的中学梦了;兴奋是因为就要离开父母,像挣脱缰绳的小马驹,能甩开膀子过一回自由自在的独立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初来的日子里,连镇上的风都裹着新鲜感。可日子一长,这点新鲜就像被晒干的露水,剩不下多少了。车坊镇小得像掌心里的纹路,一条东西向的小街,慢悠悠走几分钟就到头。没有电灯,夜晚只剩煤油灯的昏黄;没有电影院的光影,没有篮球场的喧闹,更没有图书馆的墨香,连半点能松快心情的文体活动都寻不见。我们的日子,就困在宿舍、食堂、教室这三点连起的线上,走不出这方狭小的天地,单调得能数清墙缝里的灰尘。特别是夜幕降临之后,更是寂寞难耐,只能够蜷缩在宿舍里,或聊天,或发呆。</p> <p class="ql-block">说起那“宿舍”,也算不上正经住处——原是家豆腐店的大房子,两厢隔成女宿舍,中间大厅便是男宿舍。女同学们出入,总得穿过男生的地界;男同学们却半步也不能往女宿舍那边挪,像有条看不见的线拦着。每到夜深人静,女宿舍里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会飘过来,男宿舍这边的呓语与鼾声,想来也能传到她们耳中。先前的新鲜早被磨没了,想家的念头却像河水里的草,一点点漫上来,缠得人心头发紧。尤其是国庆节回了趟家,沾了家里的暖意再返校,那股乡愁就更重了,压得人夜里总睁着眼睛想爹娘。</p> <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天阴得像泼了墨,风刮得树梢呜呜响。我和金正明散步回来,一进宿舍就愣了——往日里满是说笑的屋子,竟静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空气都像冻住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俩摸不清缘由,也不敢出声打破这寂静,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就在这时,女宿舍那边传来了哭声,呜呜咽咽的,像被捂住了似的,不甚真切,却像在凝固的天空上撕开了一道小裂缝。我轻轻问了句:“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谁知道这一声问,竟像点着了导火索。那道刚撕开的裂缝“忽啦啦”地炸开了,哭声从两厢房涌出来,直奔着男宿舍而来。男同学们像是被激醒了似的,瞬间迸发出哭声应和——有的一边哭一边喊“爹” 喊“娘”,有的扯着嗓子喊“我要回家”,二三十个半大的孩子,挤在昏黄的油灯下,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哭声中,本就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惨淡无比。那股子悲戚劲儿,真应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p> <p class="ql-block">一看情况不妙,我和金正明急忙去找来了老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没见过二三十人哭作一团的场景,张根宝老师急得发了火,嗓门一提:“回去!都给我回去!不想读书了是不是?车坊中学不缺你们这几个!”这一吼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硬气,像阵疾风扫过,原本汹涌的哭声竟真的慢慢低了下去,只剩几个同学还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时,蒋昌华老师从门外走进来 。他没急着说话,先走到桌边,把那盏晃悠悠的煤油灯往屋子中间挪了挪,昏黄的光一下子铺得更开了些,映亮了他脸上的笑。“哭啥呀?”他开口时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乡音的暖意,“你们看,这灯影里藏着好东西呢。”说着,他背对着我们站到灯前,双手在胸前一扣,拇指翘起来,其余四指并拢往下垂——墙上瞬间跳出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耳朵还随着他手指的轻动微微晃着。有个刚才还在抹眼泪的同学,眼睛一下子亮了,忘了抽噎。蒋老师又把手指换了个姿势,掌心相对,指尖分开,再慢慢往上抬,墙上的影子竟变成了一只展翅的鸽子,翅膀一扑一扑的,像要从墙面上飞出来似的。</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鸭子!蒋老师,那是鸭子!”有人忍不住喊出声,刚才的悲伤早被抛到了脑后。蒋老师也不纠正,顺着话头晃了晃手:“对,是赶去河边找食的鸭子,你们听,是不是还能听见水响?”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尖轻轻蹭了蹭地面,模仿出水波荡漾的声音。宿舍里的气氛渐渐松快起来,先前压抑的空气像被捅破了个洞,漏进了些暖意,连油灯芯跳动的声音,都显得轻快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蒋老师停下动作,转身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想家是好事,说明心里装着爹娘。但咱们现在在这儿,同学是亲人,学校同样是我们的家。等明早起来,天一亮,啥都好了。”他说话时,指尖还沾着点灯油的温度,落在肩膀上,暖得人心头发颤。</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 老师没提昨晚的事,同学们也像约好了似的,谁都不碰那个话题,仿佛那夜的狂风暴雨,只是一场醒了就忘记的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说眼泪是抚慰人心的良药,我认为风雨过后彩虹必会到来。乡愁跟着眼泪流走后,我们这群半大的少男少女,好像忽然就长大了。体育课上扭伤了手,咬着牙没哼一声;从床上摔下来,撞掉了门牙,也只是苦笑着爬起来;月底回家,背着大包小包走十几里路,脚底板磨出了泡,心里却是满满的红军长征似的豪迈——我们终于把心放进了车坊中学这个大集体,把这里当成了另一个家。</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