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念处即吾乡

秋叶飘零

图：大姑家人提供、拍摄 ‍多年前，曾在报刊撰文《想说方言》，调侃自己孤魂野鬼的感觉。海外待了两年半，回来举目四望，依旧茫然，乡愁往哪里寄存？‍‍以语言或口音论之，显然不妥，能说多种语言，如何定位？美国一个老同学，与法国的姐姐通话，英语、粤语、四川话随意切换。三十多年前的我，毕竟见识短浅。‍‍从字面说，“故”是从前的、原来的，“乡”是居住之地。有些人一生漂泊多地，比如我，实难确定归属。惑然浑然，在所难免。‍‍更多的说法是，魂牵梦绕的有情之地为乡土。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人，兴许处处留情（宽泛之情），也难说得准。尤其迁徙方便的现代人，环游世界，无非在地球村里转悠。‍ 大姑父书法作品 ‍九月底，从秋高气爽的北美飞到成天汗唧唧的粤地，熬了半月，再飞秋雨连绵的阴冷长安，焯了热水又过冷河一般。若再回趟出生地——新疆，那可真是冰火两重天。‍‍回得去的是家乡，回不去的是故乡。从西北塞外到南海之滨，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何为家、何为故，说得清么？然而，归国的十几天里，有了新体会：有所思、有所忆皆为故乡。‍‍在南方自家，头两天有点儿摸不着北。偶见某物，下意识反应唤起，生活习惯自然复原。想起《追忆似水年华》，引发条件反射的媒介很重要，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心有戚戚焉。‍ 同上 ‍出门北上，拎个旧包，沉甸甸地一提，直掉渣渣，物不及人牢靠。网约车里下单新包，从粤到秦发货，仿佛伴行。到了机场，零头碎脑塞进无纺布袋，难民似的登机。深夜抵达，次日妹妹开车，前往咸阳，看望大姑一家。‍‍七年前父亲在养老院，与旧违的大姑和姑父一晤。七旬老人时常前来，甚为感念。这回一见，88岁的大姑不认得我了，时而若有所思地瞄瞄。同龄的姑父腿脚不便，头脑清楚，给我翻寻几幅字——书法家是也。其父乃私塾先生，家学渊源。‍‍表弟请客，二十多年不见，满满当当点了一大桌菜，盛情款待。抚今追昔，说不尽的旧事，道不完的故情，彼此撑扶，渡劫克难，唏嘘慨叹，人生不易。‍‍席间，大姑不言语，听到好玩的嘿嘿直乐。嘴巴不歇，胃口好。大姑父不停地给老伴夹菜，令人动容，相濡以沫了半个世纪。‍ 宁宁拍摄 笔者与姑父，抓拍得好 ‍大姑1938年出生，小我父亲8岁。1951年接到兄长来信，在曾祖父的安排下，奶奶带着俩闺女和小儿子，骑毛驴出陕北，搭火车到兰州，乘汽车入新疆。（父亲1949年随军西出嘉峪关）‍‍那会儿实行供给制，奶奶也穿上了双排扣的列宁装。13岁的大姑虽在老家念过私塾，年龄之故难以就读，父亲找关系在奇台插班，毕业后分到喀什纺织厂。‍‍虽是女孩，勤奋好学努力上进，被保送上海纺织学院进修三年，获得大专学历。1958年父亲到昌吉回族自治州工作，大姑也调回来，进入我后来上的昌吉中学。‍ 初到新疆的奶奶、大姑（后右）、叔叔和二姑 大姑 ‍大姑父是安徽马鞍山当涂人，毕业于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今之安徽师范大学）。原本分配在京，主动提出与有困难的同学对调，1963年来到昌吉中学，任教高中语文。‍‍二人相识相恋，1965年结婚，一辈子没红过脸。我记得初期有过小摩擦，为啥？蒸馍忘了留面头，大姑要回娘家拿，姑父坚持自己炮制，振振有词：世上第一个发面团怎么来的？‍‍育有一对儿女。儿子宁宁，眼睛大大的歪着头，机灵可爱。闺女蓉蓉，长得国泰民安，一笑俩酒窝，眼眯成月牙，像爹。孙辈都有出息，孙女中山大学毕业，在京就业。外孙还在西安交大读研。‍ 大姑父 ‍大姑父教过我，上课激情充沛，生动形象，颇受好评。文革中，他家的竹编小书架，是我一去就埋首翻看的宝地，冰心、郁达夫、叶圣陶、鲁迅全集……他还教我临邓石如的隶体、柳公权的楷书，受益匪浅，‍‍最让我感激不尽的是高考。1977年11月，脱产复习，父母搬回西安，我住在大姑家。姑父悉心辅导，押中古文翻译《游褒禅山记》。临考前一晚，让我去看电影，放松一下。‍‍次日，皑皑雪地里骑着自行车，大姑父载我去考场。第一场数学，考下来腿软了，几乎一半题做不出来。不正规的五年中学，加上个人原因（生病，跳级），两册压根儿没学。‍‍神情沮丧，肯定没戏，算了吧。大姑父声色俱厉：你报文科，还有希望。吃过午饭，押犯人似的送进考场。考政治，so easy ，提前交卷回来，他大惊失色，以为我临阵逃脱。‍‍第二天上午语文，拿手，又提前交卷。下午是史地，从没学过，再憋没用，就这样吧。结束高考，一向满分的我泄了气，大姑父不断打气。接到通知，比本人还兴奋。我去了南国，大姑后来搬到咸阳，竟保留着我幼稚的绘画习作，多年后再见，恍如隔世。‍ 宁宁，1966年的娃 蓉蓉 ‍大姑父调至咸阳中医学院任职，虽从政，文人本色不改，一直研习书法。退休后，更是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成了远近闻名的书法家。真草隶篆，落纸云烟，也算了了心随笔动、挥斥方遒的夙愿。‍‍大姑早年很上进，读书时入党，严于律己。嫂子给女儿穿花衣服，教育我们要艰苦朴素。说实话，有点儿怕她，敬而远之。改开之后观念转变，天性得以尽显，表兄妹都乐意上门，跟知心大姐诉说心事，人缘极好。‍‍到了晚年，拿起电话就说每天时间紧迫，以前耽误功夫读书少。多年来坚持晨跑，积极进取，活到老学到老。一位不知老之将至的好榜样，在晚辈眼中。‍‍面容舒展可亲，不再一脸严肃，真是活通透了。饭桌上听我拉呱旧事，笑得开心极了。闹不清我是谁，也递过来西瓜，认定自家人，不然咋知道那么多陈谷子烂芝麻。‍‍ 一家四口 ‍他们成亲那会儿，看重家庭出身。大姑父根正苗红，却冒大不韪娶了地主成份的女子，实属难得。婚后琴瑟和谐，大姑原则性强，姑父变通性大，磕磕碰碰，百炼钢终成绕指柔，一辈子过得波澜不惊风调雨顺。‍‍动乱时期，父亲倒霉，白天闹革命的姑父，晚上披件军大衣，悄悄溜进我家，带来造反保皇的派别动态。两人密室嘀咕，商量万全之策，可谓患难见真情。古文扎实的姑父还给我取了新名，改清为虹，与前两字精巧构成磅礴之势，博得赞许良多。‍‍家不和诸事不兴。父母晚年长期不和，八十多岁的奶奶养老成了问题，七兜八转，最终在大姑家颐养天年。2001年初，隆冬时节寿终正寝。外地儿女齐聚，我请假赶来送行。回想起来百感交集，满屋子走走瞧瞧。‍ 年青时干啥都用力过猛 老了乐呵呵地，平和松弛 ‍其实，大姑一家面临着同样的归属之惑，安徽、陕北、新疆、关中？现代人差不多吧。双亲健在，家就在哪里，自不待言。父母双亡，此地就不相干了？不可能！‍‍人是有记忆的生物。赴美之前探望过父母，归来已是生离死别。前后相加扳指数数，此生在西安统共区区几年，文化厅家属区的旧居外观迥异，而屋檐下曾经的过往，点点滴滴埋在心底，是人生途中磨灭不掉的印记。稍一触动，思绪纷纷，像那个旧包。‍‍归根结底，故乡不只是一个客观环境的存在，更是一种主观心境的投射。散文家刘亮程问道：住多久，才能把一个地方住成家？时间因素并不关键，对哪里葆有绵长记忆和深切思念，不管住了多久，均可视为故乡。‍‍这个称谓，不同于填表的“祖籍”，刻板生硬，没得变动。它饱含着情感色彩，不囿于客观时间的长度，而在于心理时间的维度。无牵无挂，无思无念，住得再久，也就是个居住地，无所谓乡不乡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不必愁也。吾心安处是吾家，那么吾心念处即吾乡。安放当下，心念往昔，方知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