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在街上吃过简单的早餐,便沿着那条进山的公路走去。出了城,人声与车马声便像退潮般,忽然间远去了。就在那路的转弯处,遇上了缕缕的清风。这风是与城里不同的,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是清清冽冽地、带着山间草木与夜露混合的凉意,拂在脸上,像一块极柔极凉的软绸子。这风一来,身上那一点点早餐带来的暖意,便给勾销得干干净净,反倒从心底里,勾起一股子向上攀爬的劲头来。于是,人也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陶醉般地朝那山里走去。</p><p class="ql-block">      路是缓缓的高起来的,走起来,腿脚便能觉出那分明的力量。待到半山腰,已是微微地喘了。便寻了块儿光洁平滑山石,坐下歇脚。回身放眼望去,来时的小城,已尽收眼底。一方方的屋舍,高耸的大楼,不太宽阔的马路,纵横的街巷,都成了孩童案几上的积木,静静地陈列着,默然无语。四周也豁然开朗,天是那种洗过的、薄薄的青瓷色,几片云,淡得像是画师涮笔时无意间留下的水痕。我习惯地仰起头,视线沿着那苍黛的山脊向上攀,一直望向那山顶。也就在那儿,我看见了它,那半山的雾。</p>  <p class="ql-block">  它并非沉沉地堆积着,而是在炽热的空气里,行云流水般地活着。太阳已经颇有些威力了,金箭似的光线射下来,将那雾的边缘镀上了一层虚虚的亮色。它便在这光里变幻着,一时如薄纱,被无形的风手指着,袅袅地舒卷;一时又聚作乳白的烟岚,从山谷里一团一团地涌出来,滚滚地,却又悄无声息;忽而它又淡了,丝丝缕缕地散开,露出后面山体一霎那的、墨绿的真相,可未等你瞧真切,它又合拢了,仿佛一个狡黠的、爱玩捉迷藏的精灵。这般变幻无常,直教人看得痴了。</p><p class="ql-block">     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去追逐它的、孩子气的念头。这念头是如此熟悉,仿佛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在故乡的田野里,追逐着低低掠过地面的、晚春的薄雾。我撒开腿奔跑,以为跑得再快些,总能将它揽入怀中。可它总是那样,不远不近地浮在前面,待你冲过去,它便从你身旁、指缝间,流水般地滑走了,留下的,只是一手冰凉的、潮湿的触感。那时候,也是从未追到过的。可此刻,望着这山间的雾,那股久违的、毫无道理的勇气,又不知从身体哪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竟真地头也不回地,向着那雾最浓密的山深处,加速攀爬而去。</p>  <p class="ql-block">         这追逐,起初是有着明确目标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一团流动的多变的精灵,脚步在碎石与泥土混杂的山路上,踏得急促而响亮。汗水从额角淌下,滴在干燥的土里,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随即又被蒸发掉。可是,山路是迂回的,林木是遮蔽的。有时候,眼看着它就在前方不远,可拐过一个弯,它却消失了,眼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山谷;有时候,它仿佛就在头顶,从高大的松树树冠间垂下丝丝缕缕的诱惑,可你向上攀爬,它又悠悠地升得更高了。我追得气喘吁吁,汗湿了衣衫,黏呼呼地贴在背上。那雾,却永远是那般从容,那般飘逸,像一个不着痕迹的梦,嘲笑着我这具沉重肉身的徒劳。</p><p class="ql-block">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脚步慢了下来。那股子无端的勇气,像一只渐渐泄气的皮囊,消散在周身蒸腾的热气里。我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一种目标迷失后的巨大茫然。恰在此时,听见旁边一条隐蔽的小山沟里,传来潺潺的水声。那声音极清冽,像一串不间断的、清凉的碎玉,滴落在心头那片燥热的沙漠上。我不由得偏离了山路,仿佛被那声音拯救了一般,循着它走去。</p>  <p class="ql-block">  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眼前竟是别有洞天。一道极细的山泉,从石缝间渗出来,汇成一股浅流,在布满青苔的卵石上欢快地淌过。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剪得粉碎,洒在水面上,便成了跳荡的金色光斑。鸟鸣声在这里也变得格外圆润,一声一声,像是被这泉水洗过了一般,清脆地滴落在空气里。一阵不知名的花香,幽幽地袭来,不浓烈,却有着一种直抵心脾的醇美。这里的空气是凉沁沁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根茎的芬芳。方才追逐的燥热与急切,在这一刻,忽然间就被这静谧抚平了。我仿佛一步就从那个喧嚷的、执着的世界,跨入了另一个安详的、自足的天地里。</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在溪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坐下,怔怔地望着那清澈见底的流水。看着水底那些细沙,如何被水流带出柔和的纹路,看着几片不知名的落叶,如何像小小的舟,打着旋儿,悠悠地飘向未知的下游。疲惫的身体松弛下来,紧绷的心神也随之涣散。就在这出神的当口,身子仿佛轻了,脱离了这肉身的桎梏,眼前的景物,竟渐渐地模糊、流转起来,心识如脱缰的野马,奔入了由自身执念所构筑的海市蜃楼中。</p>  <p class="ql-block">          起初,是那求而不得的“功名”。我仿佛不再是山间的行路人,而是置身于一座巍峨的殿堂。我身着朱紫,手持玉笏,两旁是文武百官钦羡的目光。我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不世的功业,正接受着君王的封赏。那感觉,是炙热的,是充盈的,是志得意满的。我甚至能感到袍服上锦缎的滑腻,能闻到御炉里飘出的龙涎香的馥郁。这辉煌是如此真切,几乎让我忘记了山路的艰辛。</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功名的炙热还未散去,景象便倏然一转,成了那扰攘不休的“爱憎”。我仿佛立于一座深深的庭园中,明月当空,海棠花开得正盛。一个模糊而窈窕的身影背对着我,那背影里含着无尽的哀怨与决绝。我想呼唤,却发不出声音;想上前,双脚如同生根。心口是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绞痛,那是求不得、爱别离的苦楚,是无数深夜辗转反侧的滋味。这情感的波涛,几乎要将我淹没。</p>  <p class="ql-block">         接着,是那难以割舍的“逸乐”。画面陡然变得喧嚣而富丽,仿佛是一场极尽奢华的宴席。钟鸣鼎食,觥筹交错,曼妙的歌舞永无休止。我置身其中,品尝着珍馐美味,感受着肌肤之亲的温存,耳畔是不断的奉承与欢笑。那是一种沉沦的、忘我的快意,让人愿意永远沉醉其中,不愿醒来。</p><p class="ql-block">       最后,连这逸乐也淡去了,浮现的是那一点关于“身后名”的虚妄执著。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被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看见自己的文字被后人传诵。那感觉,是清冷的,却带着一丝不朽的期许,像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p>  <p class="ql-block">  这些幻象,如走马灯般轮转不休。功名,爱憎,逸乐,声名……它们都是我,或者说,都曾是我心之所系,魂之所牵。我深陷其中,扮演着每一个角色,体验着每一种极致的情绪,悲喜忧乐,皆是自作自受。它们如此逼真,仿佛才是我生命应有的模样,而那追雾的攀爬,反倒成了一场短暂的噩梦。</p><p class="ql-block">    “哇……哇……”</p>  <p class="ql-block">          一阵粗粝而响亮的青蛙的叫声,蓦地从溪水边响起。这声音是如此实在,如此突兀,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猛地斩断了所有幻象的丝线。我浑身一激灵,如同大梦初醒。低头看,朱紫袍服、庭园月影、宴席笙歌、金石文字,皆已不见。我还是我,一个疲惫的、坐在山溪旁的旅人。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内心的画面,便如被狂风卷走的残云,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剩下的,还是那条潺潺的小溪,几声清脆的鸟鸣,与那幽幽的、无所不在的花香。</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头,望向山顶。不知何时,那曾经弥漫半山的、令我痴迷追逐的雾,已然飘散殆尽了。山顶的轮廓,那些树木与岩石的细节,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它不再是那个神秘的、引人遐想的所在,而只是一座普通的、由泥土和石头构成的山峰。</p>  <p class="ql-block">  我追逐的,终究还是无影无形了。</p><p class="ql-block">    心里那片空茫的怅惘,此刻却不再翻腾,而是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奇异的明净。我忽然了悟,我方才奋力追逐的,岂止是那山间的雾?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在追逐着各式各样的“雾”?那些功名、爱憎、逸乐、声名,哪一样不似这山间的雾霭?它们呈现出美妙的形态,诱人不断攀爬,你以为近在咫尺,以为即将拥有,可当你真正抵达时,它们却悄然散逸,不留痕迹。你付出汗水,付出心血,付出整个生命的热情,最终握在手里的,或许只是一片虚空,一阵山风,一声蛙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