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散文】         翻山越岭来看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太子岭红叶盛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作者:岭南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蜿蜒而上的,究竟是路,还是一首被山风吟诵了千百年的长诗?每一个弯,都是一个韵脚,每一次回转,都藏着一段新的起承转合。车子是这诗行里一个谨慎的逗点,在层叠的、近乎失语的苍翠间,费力地攀升。我们此行的目的很明确——翻过这座山,越过这道岭,去看你,太子岭的红叶。起初,那绿是泼天的,是霸道的,是秦岭十月末一场不肯退位的梦。然而,不知在哪一个弯角,风势略略一缓的刹那,第一点红,便像一粒火星,“噗”地溅入了眼帘。</p><p class="ql-block">        是了,是你。那红。它不是那种怯生生的、试探性的浅红,而是一下子便亮出的、沉郁的赭红,带着些许风霜的褐,稳稳地缀在无边的青黛之上。我的心,便也跟着那一点红,微微地一颤。我来了,翻山越岭,终究是来看你了。自此,你的势力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一点,一片,一簇,一坡,一壑……你不再是绿意的点缀,倒像是从大山的肺腑里烧出来的一场静默的野火,一场为我这远方来客预备的、盛大的欢迎仪式。这火,不炽热,却灼眼;不摇曳,却以一种磅礴的、近乎悲壮的姿态,凝固在每一道山梁,每一片危崖之上。我忽然觉得,我们乘坐的这铁皮匣子,并非在攀爬山路,倒像是一叶扁舟,正缓缓航向你的怀抱,航入一片色彩沸腾的、立体的海洋。而那路,便是这海中一条引我前来与你相会的、棕色的水道。</p>  <p class="ql-block">  我摇下车窗,清冽的空气,带着枯草与松针的微涩,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风是凉的,拂在脸上,有丝绸的质感,像是你遣来的使者,温柔地抚去我一路的风尘。我贪婪地看着,那近处的你,是能辨出叶脉纹理的。一树树黄栌,一团团枫香,织成一片斑斓的锦绣。那颜色,是说不尽的。有的,是少女醉酒后腮上的酡红,娇艳欲滴,仿佛在对我这陌生客展露笑颜;有的,是历经沧桑的朱砂,沉静而温厚,像是饱经风霜的长者,默然注视着我的到来;有的,边缘已泛出金黄,像是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夕光,为我这远道而来的人披上华彩;更有那将衰未衰的,在红与褐的过渡里,呈现出一种唯有时间才能调配出的、复杂的紫铜色,诉说着生命轮回的奥秘。你们彼此挨着,挤着,叠着,从谷底一直泼洒到天际,与那常青的松柏、将秃未秃的杂木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位豪奢无度的巨神,为了我的这次探访,特意打翻了他所有的颜料桶,才成就了这漫山遍野的、惊心动魄的富丽。</p><p class="ql-block">         这景致是看得久了,便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晕眩。那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精神上的饱饫,是美到了极处,是终于见到你后所生出的一种微醺的倦意与满足。我想起古人词句,此刻涌上心头的,既非“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俏丽,也非“晓来谁染霜林醉”的离愁。那太精巧,太文人气了。面对你这般原始而野性的壮丽,那些句子竟显得有些苍白。我脑中反复盘旋的,倒是《诗经》里那几句朴拙的、仿佛出自天籁的歌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凤凰鸣矣,于彼高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梧桐生矣,于彼朝阳。</p><p class="ql-block">        此地虽无凤凰,也无梧桐,但那高冈之上,你这亿万片红叶在秋阳下的燃烧与鸣响,不就是一曲最盛大、最辉煌的、为我奏响的韶乐么?你们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些最古老、最根本的道理,关于荣枯,关于盛衰,关于生命在终结前最华美的一次绽放,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场绽放的见证者。</p>  <p class="ql-block">  正沉思间,车子已攀至岭脊。眼前豁然一朗,那片纠缠了一路的、浓得化不开的色彩,忽然被一片浩渺的、流动的纯白从顶上倾覆了下来。仿佛是你为我揭开了第二重帷幕,展现了另一番风姿。</p><p class="ql-block">         是云海。</p><p class="ql-block">        方才在脚下、在身边的万千气象,此刻都成了这云海诞生的序曲。我们停在观云台,急急地下了车,一脚便踏入了这神仙境界。那云,是真真正正的“海”。它并非静止,而是在一种宏大的宁静中,蕴含着无穷的动势。波涛是绵软的,是蓬松的,一叠一叠,无声地涌来,又无声地退去,只在视线尽头的山尖处,激溅起一圈若有若无的、银亮的“浪花”。那些方才看来还巍峨挺拔的峰峦,此刻都成了这乳白色海洋中的岛屿,只露出些许青黑的顶,像一群沉默的、正在沐浴的巨兽的背脊。云絮时而薄如蝉翼,能窥见下方深谷里若隐若现的红,那是你的裙裾在云霭中飘动;时而厚如新絮,将一切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剩下眼前这一片混沌未开的、太初似的白。这翻山越岭的跋涉,不独为看你,也为领略这高处的无限风光。</p><p class="ql-block">        我倚着冰凉的栏杆,极目远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脚底缓缓升起,贯通了我的全身。那感觉,并非狂喜,也非激动,而是一种极其安宁的、了然的“小”。个人的那点悲欢、尘世的那点纷扰,在这横无际涯的时空面前,在这为你而来的旅程终点,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这云海中的一粒微尘,这山间的一片红叶罢了。杜甫当年登临泰山,咏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语,我此刻立于这秦岭之巅,心境却与他迥异。我并未觉出群山之“小”,反倒觉出天地之“大”,与自身之“微”。这“微”,并非渺小,而是一种融入了浩瀚之后的、释然的解脱,是见过你之后的心满意足。</p>  <p class="ql-block">  风大了些,云海开始变幻。流云如奔马,如素练,从群峰间的垭口飞速地穿过,将那“岛屿”时而切断,时而连接。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的缝隙里射下几道巨大的光柱,如同天梯,直直地垂落到那翻腾的云涛之上。光柱所及之处,云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而未被照到的地方,则呈现出一种冷冷的、青苍的调子。这光与影的魔术,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仿佛是天地为我这远客上演的最后一出幻戏。</p><p class="ql-block">        我低下头,再看那来时路,那“十八弯”的山路,早已隐没在你的红颜与这无边的白云之下,不见踪影。只有几段棕色的带子,在色彩斑斓的山体上,画出几道优雅而惊险的弧线。路上那些移动的车辆,此刻看去,真如蝼蚁一般了。我想起方才在车中的盘旋、惊叹与那一丝晕眩,不禁莞尔。身在其中时,觉得山路漫漫,景致迫人;一旦超脱其外,便觉一切都成了画卷里和谐的笔触,再惊险,也不过是这伟大构图的一部分罢了。这看山看路的心境,这翻山越岭的艰辛,何尝不似我们为了某个目标、某个人、某片风景而执着奔赴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夕阳的脚步,终究是悄无声息地挪近了。西天的云彩,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蔷薇色。那光,落在云海上,给这原本清冷的世界,平添了几分暖意。而山间的你,在夕晖的浸染下,也焕发出了与白日不同的光彩。你们不再是那种夺目的、燃烧的红,而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仿佛在内部蓄着光的红,像是陈年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漾着醇厚而神秘的光泽,是为我饯行的美酒。</p>  <p class="ql-block">  下山的时候,我频频回首。太子岭的轮廓,在暮色与云雾中,渐渐模糊成一片巨大的、青灰色的剪影。只有那最高处的观云台,还恋着一抹最后的霞光,像一枚金色的印章,钤在我这次翻山越岭之旅的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        归途的车上,无人说话。大家都倦了,或者说,是心被那太多的美,被与你的这场盛大邂逅给填满了,需要沉默来慢慢消化。我闭上眼,那漫山的红,那无边的白,那登临绝顶时的一瞬清明,依旧在眼前交替浮现。来时,我带了一身的尘世烦嚣与迫切想见你的心;去时,我满载了一怀的山色云影与见过你后的平静安然。这翻山越岭来看你的旅程,看的何止是秋色,看的更是一场生命的仪式。你们用最绚烂的方式告别,而后,将归于寂静,等待下一个轮回。</p><p class="ql-block">        而我,这个执意前来探访你的过客,能有幸见证这盛大的告别,并将这片震撼人心的斑斓,携回我那灰色的、规整的城市生活中去,在往后许多个平淡的日子里,慢慢地反刍,这翻山越岭的艰辛,便都值得了。这已是莫大的福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