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成都的午后，阳光是滤过的，温暾暾地照下来，不刺眼，只将万物都染上一层旧旧的暖色。信步走入一条老街，还未见茶铺，先闻得一阵人声的嗡营，混杂着竹椅“吱呀”的轻响，像一首不成调却极安逸的市井小曲。</p><p class="ql-block">寻声而去，便是一处临街的茶铺。铺面敞亮，没什么精雕细琢的装饰，几十把竹椅，几张矮矮的方桌，便撑起了一片天地。茶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坐着，或低语，或静默，或捧着书报，或只是眯着眼看街上行人。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也变得黏稠起来。</p><p class="ql-block">拣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还未开口，系着围裙的茶博士便提着长嘴铜壶过来了。“老师，喝点儿啥子？”声音爽利而亲切。“一杯茉莉花茶。”“要得！”话音才落，他便变戏法似的摆上一套“三件头”的盖碗——茶碗、茶盖、茶船，托底、碗身、盖子，三位一体，天、地、人合一，这是成都人喝茶的仪式，亦是哲学。只见他手腕一沉一抬，一股滚烫的白练自一米开外精准注入碗中，水满七分，茶叶翻滚，竟无一滴外溅。那“嗤”的一声轻响，是水与茶的碰撞，也是慢生活开启的号角。我学着老茶客的样子，并不急于饮用。先用茶盖沿着碗边轻轻拨弄两下，那蜷缩的茶叶与洁白的茉莉干花便在水涡中舒展开来，一股清冽馥郁的香气，混着蒸汽，氤氲而上，直扑眉宇。这香气，是春天的信使，也是成都街头最寻常却又最动人的味道。待微烫稍减，才拇指中指提起茶托，食指轻扣碗盖，撇开浮叶，小小地呷上一口。初觉微苦，旋即一股甘甜自舌根泛起，茉莉的香仿佛浸透了每一滴水，在口中萦绕不去。那不是惊艳的浓烈，而是一种温润的、持久的慰藉。环顾四周，邻桌的老者，一碟瓜子，一杯茶，便是一个下午。他并不与人交谈，只静静地看着街景，眼神空濛，仿佛在看眼前的车水马龙，又仿佛在看自己流逝的岁月。另一桌，几位老友正“摆”着闲散的龙门阵，话题从天南到地北，从家国大事到柴米油盐，声音不高，笑声却爽朗。在这里，喝茶是形式，也是内容；是媒介，也是目的。盖碗的妙处，在于可品、可闻、可观。揭开盖子，可见茶汤渐渐由清透转为杏黄；盖上盖子，能保茶温，又能闷出茶韵；端起茶船，不烫手，姿态也优雅。这一拿一放，一撇一吹之间，所有的急躁仿佛都被按下了慢放键。日头渐渐西斜，碗中的茶也续了三回水，味道已由浓转淡，如同这午后时光，从明媚走向温存。茶淡了，街灯却次第亮起，铺开一片温柔的昏黄。付了茶钱，起身离开。那股茉莉花的余香，似乎还萦绕在齿颊与衣襟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何说“人间烟火气，最是盖碗茶”。它盛的不仅是解渴的饮品，更是一座城市从容不迫的魂。在这碗一拿一放、茶一苦一甘的须臾里，品出的，是成都人把最平凡的日子，过成诗的智慧与惬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