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深秋里的风

在水之湄

也不知在这藤椅上倚了多久，身子慵懒地陷进木纹的怀抱，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风从远方踱步而来，不带春的软倦，不染夏的湿重，亦无冬的凛冽。它只是静静地拂过，像一位守约的老友，衣角沾着霜色与旷野的余息。那凉意清透如泉，悄然渗入肌肤，不惊不扰，却将眉间积尘、心头浮躁，一一浣净。我坐着，便如坐于秋的深处，坐进一段静谧的时光。

风无形，却有声。你看那老槐，枝头已疏，仅余几片焦黄蜷曲的叶子，倔强地 clinging（ clinging）着旧日的枝干。风一低语，它们便应声而落，簌簌然，一片，两片，轻旋慢转，如舞者谢幕，不悲不怆，只是一场迟来的告别。落地之后，犹不肯安眠，被风推着，在青石板上窸窣游移，仿佛诉说着叶脉里封存的旧梦。这细响，与远处瘦竹的“沙沙”相和，竟谱成一曲深秋的夜吟——清冷，寂寥，却自有其韵。

侧耳听去，风声里藏着千年的回响。它穿过枯枝，呜呜作声，如古埙吹奏着远古的悲歌；掠过屋脊，呼呼低回，似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尽流年如水、荣枯无常。听着听着，心也渐渐空了，仿佛自己也化作一株老树，枝叶在风中一片片剥落——那些春的萌动、夏的喧哗，都被秋风轻轻摘去，只余下嶙峋的枝干，坦荡地伸向高远的天幕。这般疏朗，虽有孤意，却更见清旷；这般静默，原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欢愉。

忽而想起李璟的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他见西风残荷，心系家国之哀；而我眼前，亦是凋零之景，心却无半分沉重。只觉这风、这叶、这满目清旷，原是天地间一场庄重的仪式。秋风拂去的，是浮华的妆点；留下的，是生命的筋骨。倒让我忆起东坡的豁达：“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原来秋之佳处，不在凋零，而在成熟；不在收敛，而在蕴藏。那是繁华落尽后的从容，是岁月沉淀后的澹然。

风渐渐紧了，凉意也更深一层，如细针般从衣隙渗入，我微微一颤，身子往藤椅深处缩了缩，却仍不愿起身。这清寒，不伤人，反醒神，像饮下一杯凉透的浓茶，涩后回甘，心神澄明。抬眼望去，天色已由澄澈的蔚蓝，转为灰青如蟹壳的暮色；远处屋瓦之上，不知何时浮起一缕薄烟，紫灰如梦，袅袅升腾，像是秋的呼吸，轻轻覆在这寂静的庭院。

风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不知从何而来，亦不问归向何处。它年年如期而至，如一位沉默的信使，携来天地更迭的密语。我静静坐着，不动，不语，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庭院的一部分——一块被时光磨平的石阶，一截斑驳的老栏杆，或是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在这深秋的风里，人与景，心与境，早已悄然相融，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