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能跨越阶层吗？

零度

在美国历史和美国文化中， class 是很脏一个字，完全否认阶级。绝大多数美国人相信，美国没有阶级，因为是移民国家，都是穷人都是白手起家，没有阶级，相对于有阶级的欧洲，是民主、平等。

美国因为二战成为最大的赢家，不仅是战胜法西斯意义上的赢家，作为最大军火商从二战中也获取了最大利益。作为二战实际的胜利方，又在冷战分布的时候成了西方阵营的领袖，成了世界帝国，跟苏联帝国对峙。之后，美国形成了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社会。

在这个时候，美国所有的社会学、经济学的资料开始隐藏后院的第三世界——拉美非法移民所形成的加工业、服装业、所有的服务业。所谓 dirty works 这部分不在任何统计数字中显现，在可计入的美国公民中，中产阶级成了绝对主体，美国不承认他们的阶级性。

电影《往日情怀》开始很简单，使用平行蒙太奇，女主角一个镜头，男主角一个镜头。女主一个镜头段落，男主一个镜头段落，看上去展现的是两人的区别——性格的、生活方式的、生活内容的，告诉观众他们的阶级区隔。男主在各种体育竞技中获胜，女主在读书、打工、搞政治宣传、贴标语、喊口号，看上去好像是性格差异，但却是他们的阶级差异。男主坐在餐馆里跟一帮人喝啤酒、吃东西、聊天。女主在打工，是餐馆的 waitress 。男主说你忙什么呀？不能歇会儿吗？如果她歇会儿大概是没有学费和生活费。而这样的劝告本身表明，男主人公根本不能想象有人在 Cornell 这种名校当中是要打工为生的。

编剧写了战后到越战期间的大学文化，他身边的朋友是真实原型。女主有文学梦，她一直在写小说，上写作课，当教授说“我有一个特别的习惯，从来不读学生的作品，但有一篇小说太好了，我忍不住想读一下”。女主很紧张，自作多情地以为是自己的小说，没想到是男主的小说。朗读声音洪亮，音乐起，镜头放在女主人公失落的，迷惘的画面镜头上。而后音乐声音几乎挡住了朗读声，我们不大知道这个小说是什么。而最后声音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是男主成功的、天才的、赋予才情的小说的结尾：“美国人总是微笑，因为成功来得太容易了”。带出了一系列战后美国开始经由好莱坞塑造的美国形象——美国人健康的、灿烂的笑容，包括他们雪白的牙齿，因为成功来得太容易了。

成功，就是美国今天发散到全世界的成功学。只有在美式英语当中， loser 是一个脏字。记得我第一次到美国的时候，两个小孩吵架，一个小孩说，You are loser，You are loser。那个大人就急了，说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太恶毒了，太肮脏了这话。我当时就觉得loser 怎么就脏了呢？现在我懂了。如果说谁是个失败者是很恶意的，很有伤害性。

美国人因为成功来得太容易了，后面那个字就是 easy。 在故事中，男主老认为女主人公不 easy， 你不能放松一点吗？你忙什么呢？意思是你这么认真干什么？他在故事中一边告诉我们一个跨越阶级的爱情，一方面告诉我们这个阶级是无法跨越的，尽管爱情足够强烈。而且它构成了一个情境，就是底层女爱上富家子，他不仅富，而且潇洒，英俊，才华横溢。但是在整个故事中，她表现出的是来自低阶级的，不 easy 的，不聪明的，不够潇洒的女人所拥有的道德高度。

镜头语言非常简单，是标准的好莱坞三镜头法，大全景交代空间环境，中景给定人物关系，正打反打正打反打是好莱坞标准的镜头法，在这个电影中完全没有改变，所以我非常失望。

再看的时候，发现导演在这样的画面当中有变调，把握非常微妙和准确，比如男女主人公刚一出现，天上地下，阶级地位，在学校中的地位，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天壤之别，使用完全对称的对切镜头。在好莱坞电影中，对切镜头的微妙差异是它表意的一个重要的方式，你一个我一个，好像挺平等的。

但是你的景别可能比我小一点，我是近景，你是特写。我是特写，你是大特写。小小的差别就形成了，你比我更有优势。在视觉上，景别越小，形象越大，对画面和对观众的掌控力更强，对观众的影响力更大。

电影一旦出现对称对切镜头，就表明你们要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要么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或者朋友，要么就是忠贞不渝的爱人。在故事当中，男的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成功，这么富有，女的这么笨，这么忙，这么较真，这么无趣。对称的对切镜头说明，他们两个人是恋人，是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他们是平等的。

接着就是穷家女爱上了富家子，各方面都不如他，一厢情愿地甚至有失尊严地追求。他们第一次性爱是男人完全喝醉了，根本不知道是谁，等早上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对不起啊我喝多了怎么睡在你这了。是这样一个可以称之为屈辱的爱情。

这样的关系中，导演使用非常微妙的手法，在一个画面当中一个人不动另外一个人动，肯定是不动的人有控制力。但是随着事件的发展，两个人倾心相爱，女人一再让步，接受那个男人的选择。

这个电影非常美国，它设置了一些意义对子，比如纽约对洛杉矶，就是文学对电影，艺术对商业。女主人公认为应该留在纽约，而男主要去好莱坞，最后女主随他去了。女主还做梦说，你应该写长篇小说，怎么就写电影剧本了？男主说，等完了就写。最后女人知道他永远不会写了，女人还梦想着他们去巴黎写小说。到最后发现，他是麦卡锡主义者。

冷战时代的美国，政治高压、政治迫害、对公民生活进行控制，当时著名的好莱坞十君子案，包括卓别林在内，他们仅仅做了一件事，不愿意出来作证同事是共产党员。

美国有很多通俗文化，比如硬汉小说，黑色电影，这些著名导演和作家在二战前和二战中的历史背景中都是美共，因为共产党是合法的，不能因你是共产党员迫害你。但你从事迫害美国的活动，仇恨美国，破坏美国社会生活，必须要建立罪名，所以要有别人来指证。拒绝作证、做伪证要被列入黑名单，意味着不能编剧，不能出演，不能导演，他们就没工作。

这时候，男主面临的是他敢不敢试一试丢掉好莱坞这份工作？他的朋友，同阶级的、同价值的人都说，这份工作对你有那么重要吗？男主说，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他的朋友说，不是吧，你以前有过这个那个。

他是富家子，他才华横溢，对他来说只是好莱坞的高额报酬和作家没那么保证的收入之间的区别。在影片中他选择的就是在道德上妥协，在艺术上出卖，他接受修改剧本，修改成政治上无害的、没有锋芒的、没有社会批判的。而在这时，女主不再妥协。别人就说，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去华盛顿参加抗议活动，要求保证基本的公民权利。他说啊知道，然后他回到家。

我注意到女主第一次在视觉上占了绝对优势，从这里会看到导演在整个故事当中的价值认同，对于低阶级的、不聪明的、不优秀的人的认同。导演表明，在这样的历史关头，在大是大非，在历史拷问面前，谁有道德高度？

女主当时临产，她仍然选择坚持，尽管她又开始想哀求男人留下。在情感层面上，她仍然是那个低微的，恳求的。这不意味着她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男主为保持优越社会地位，接受政治对创作的控制。女主则依旧为改变世界而努力，最终两人因根本价值观的差异而分手。

（戴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