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索水·默斋主人原创叙事散文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老牛索水·默斋主人原创叙事散文</p><p class="ql-block">青海的荒漠里,黄沙卷着烈日,像熔化的铁汁泼在龟裂的大地上——风刮过沙面,带着股灼人的热气,蹭在脸上像贴了片干烫的树皮,连呼吸都裹着沙粒刮喉的燥意。驻军从百里外运来的水,桶沿晃出的每滴水珠,没等落地就被热浪蒸成白气,带着点咸涩——那是运水战士肩头的汗,混在水珠里一起蒸发了。这里的水比黄金金贵,每人每天三斤,少一滴,就可能有人挨不过次日正午的旱热。</p><p class="ql-block">老黄牛已三天没正经喝过水。它的肋骨像风干的沙丘棱线般分明,皮肤松垮地贴在骨头上,一扯就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在慢慢搏动;眼窝陷成两个暗洞,蒙着层灰白的翳,每呼吸一次,干裂的鼻翼就剧烈颤抖,像在刮擦喉咙里积了三天的燥意。昨夜它偷偷蹭过沙棘丛,舌头卷着叶尖那点薄得透光的露水,每舔一下,都要停半秒再咽——怕这点湿润太快耗光,勉强撑到了清晨。</p><p class="ql-block">十二岁的卓玛端着只豁口木碗走来,碗里的水少得能看见碗底交错的木纹。“喝吧,老伙计。”她的声音哑得像被沙磨过,掌心干裂的纹路里还嵌着沙粒,递碗时,指腹下意识蹭了蹭碗沿——怕晃洒哪怕一滴。老牛凑过去闻了闻,温热的鼻息扫过卓玛的手,却转头望向东南侧的沙丘,风里飘来小牛细弱的喘息,像根轻线勾着它的心神。卓玛顺着老牛的目光望了眼沙丘,指尖摸了摸木碗的豁口——她早知道小牛藏在那儿,只是没说,轻轻叹了口气,把水倒回铁皮桶,又把木碗反过来扣在沙地上,碗底残留的几滴水珠,得留着给小牛舔,那是它今早唯一的指望。</p><p class="ql-block">正午的日头把沙面烤得发脆,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细响,像骨头在轻轻颤。老牛觉得血液在血管里流得越来越慢,像快凝固的泥浆,眼皮重得掀不开。它盯着不远处那条被车轮碾硬的土路——军车运水,必走这条路,车斗里的水声,是它唯一的念想。</p><p class="ql-block">一种本能的力气突然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它猛地挣了挣脖子上的缰绳,粗麻绳勒进结痂的皮肉,疼得它浑身哆嗦,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一下,两下,拴着的朽木桩终于“咔嗒”断成两截,断面还沾着几根干枯的草屑。老牛回头望了眼沙棘丛的方向,蹄子在沙地上刨了两下,留下两个浅坑,才踉跄着往公路跑——蹄子陷进滚烫的沙土,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沙粒灌进蹄缝,蹄壳磨得发疼也没停。</p> <p class="ql-block">它站在路中央,蹄子还在微微发颤,前腿微微打弯,膝盖处的皮肤磨得发红,却仍昂着头,喘出的气里裹着热气,在面前聚成一小团白雾,又瞬间散了。它盯着路的尽头,那里的沙丘在热浪里晃得像要融化,它晃了晃脑袋,又使劲睁大眼睛——不能倒,倒了,小牛就没机会了。</p><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像从地底钻出来的,越来越近,震得沙粒都在轻轻跳。军绿色卡车出现在地平线上,车轮卷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像条黄色的尾巴,扫过之处,连空气都变浑浊了。老牛猛地抬头,耷拉的耳朵竖了起来,蹄子在沙地上抠出几个浅坑,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沙粒。</p><p class="ql-block">卡车在老牛面前急刹,轮胎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卷起的沙粒溅在牛腿上。年轻战士小赵从车窗探出头,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淌进衣领,把军绿色的布料浸出深色的印子。这是他这个月第五次遇到拦路的牲畜,连长的话还在耳边转:“每滴水都算好的,关系着牧民和战友的命,一滴都不能多给。”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士兵证,塑料壳子被体温焐得发烫,上次沙尘暴里,正是这片牧区的牧民帮他把陷进沙坑的军车推出来,还把仅有的囊饼分了他半块,说“解放军饿不得”。小赵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语气里满是无奈:“又是来要水的。”</p><p class="ql-block">老牛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车厢侧面的“水车”标识,红色的字被晒得有些褪色,它的耳朵微微动着——它好像听见了水在桶里晃的声音,“哗啦,哗啦”,像天籁,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走开!快走开!”小赵按了按喇叭,尖锐的声音在荒漠里传得很远,惊得远处沙雀扑棱棱飞起来,可老牛像是钉在了路上,连蹄子都没挪一下,目光还锁着水车。</p><p class="ql-block">后面的车很快堵了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像群焦躁的野兽在叫。穿蓝色工装的司机跳下来,手里攥着块沾了汽油的布条,布条滴着油,在沙地上留下深色的印子——他拉着急救药,已经延误了两个小时,再晚,山里的病人就撑不住了。“让开!畜生!”他的声音发颤,点燃布条的瞬间,火苗窜起半人高,带着股呛人的汽油味。</p><p class="ql-block">风裹着火星往老牛身上扑,火星子粘在牛毛上,烧得它皮肉发颤,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焦糊味一下子窜满公路,连远处堵着的车窗都纷纷摇上。老牛浑身一颤,被烧的地方皮肤缩成一团,却连半步都没退,只是把脑袋抬得更高,盯着水车的眼神更亮了。人群里,戴旧草帽的牧民攥紧了放羊鞭,鞭梢都在抖,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他知道军车延误的后果,也心疼老牛,手在裤腿上反复蹭着,终是没敢出声。最后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囊饼,饼边都发脆了,想递到老牛嘴边又猛地收回——饼解不了渴,递过去也是白搭。他蹲下来,把草帽摘下来,朝着老牛的方向轻轻扇着风,热风里好歹掺了点流动的气;最焦躁的司机盯着手表皱眉,指节捏得发白,秒针走一下,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却没再按喇叭;后排车窗里,穿碎花布衫的姑娘摸出怀里的旧胶卷相机,相机壳子磨得发亮,是去年支教老师送的,她手指按在快门上顿了顿,看见老牛被烧得发抖的样子,又把相机揣回棉袄里,指尖还沾着相机壳上的温度。</p><p class="ql-block">“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回去!”卓玛和爷爷跌跌撞撞跑来,卓玛攥紧手里的木碗,碗沿的豁口硌得掌心发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爷爷的布鞋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烫沙上,脚趾下意识蜷起来,哪怕脚底板烫得发疼,也越跑越快。他手里的鞭子举得老高,竹鞭上还沾着草屑,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一滴滴砸在沙地上,瞬间就没了影,连湿痕都留不下。鞭子落下,“啪”的一声响,老牛皮开肉绽,爷爷的手却猛地攥紧鞭杆,指节泛白——他盯着老牛背上的血痕,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像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回去……咱不挣这水了……命金贵……”他的声音碎得像被风刮过,喉结也跟着颤。</p><p class="ql-block">小赵坐在驾驶座上,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掌心的汗濡湿了方向盘上的纹路,把那些细小的划痕都浸得发亮。连长的叮嘱、运水的规定、老牛被烧得发抖的身子、爷爷流泪的脸,还有牧民递囊饼时粗糙的手指、说“解放军饿不得”时的眼神……这些画面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像被风沙迷了眼。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下去抄起搪瓷盆——盆沿磕着三道豁口,是上次救灾时撞的,盆底印的军徽洗得发白,当时牧民还说“解放军的碗,得亮堂”,帮他擦了半天才干净。他手指捏得盆沿发响,指腹蹭过那些豁口,拧开水阀时,手腕顿了顿:水流砸在盆底“哗啦”响,竟盖过了身后车队的喇叭声,连最焦躁的司机都松了攥着方向盘的手——那声音里,好像藏着比“赶路”更重的东西,也盖过了脑子里的犹豫。</p><p class="ql-block">清澈的水流注满搪瓷盆,水花溅在盆沿上,滴在沙地上,很快就没了。这声音在嘈杂里突然变得清亮,像山涧的泉水,让所有人都静下来,盯着那盆水,连呼吸都轻了些。穿蓝色工装的司机悄悄把没烧完的布条踩在脚下,指节还在发白,却不敢再看老牛背上的伤;目光落在小牛贪婪喝水的样子上时,紧绷的嘴角悄悄松了半分,攥着衣角的手指也悄悄松开了些。姑娘摸了摸棉袄口袋里的冰糖,目光跟着小牛喝水的动作,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捏着冰糖,想递过去又收回,等小牛喝完,悄悄把冰糖放在水盆边,又往后退了两步,眼神跟着老牛母子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嘴唇,才转身回到车上。小赵把盆放在老牛面前,往后退了两步,戴草帽的牧民忽然朝他举了举放羊鞭,轻轻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小赵没敢看后视镜里的车队,也没敢迎牧民的目光,只是盯着地上的沙粒,想起上次牧民帮他推军车时,沙粒粘在对方的裤脚里,当时他还帮着拍了拍。</p> <p class="ql-block">老牛没低头。它仰起头,朝着沙棘丛的方向,发出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哞叫——那声音里裹着疲惫,却带着股韧劲,在荒漠里传得很远,把远处的沙雀都惊得又飞起来一次。</p><p class="ql-block">晚霞把沙丘染成血色,老牛的影子拖在沙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浅淡的血印,血印混着晚霞的红,分不清哪是伤口的血,哪是夕阳的光——倒像老牛把所有的苦,都织进了天边的暮色里。瘦得只剩骨头的小牛犊从沙棘丛里钻出来,踉跄着往这边跑,蹄子上还沾着沙棘刺,跑一步就晃一下,却没停。它奔到水盆边,头也不抬地喝起来,每一次吞咽都让肋骨更明显,脖子上的皮一鼓一鼓的,像要被撑破似的,连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没顾上擦。</p><p class="ql-block">卓玛看见老牛眼角的浊泪,悄悄把扣在地上的木碗翻过来,用指尖蘸了点碗底残留的水珠,想递到老牛嘴边又收回。老牛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小牛,偶尔伸出粗糙的舌头,轻轻舔去小牛眼角沾着的沙粒,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小牛喝够了,抬起头,突然用脑袋顶了顶老牛的前腿——把老牛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小身子挡在灼人的阳光里,又伸出软乎乎的舌头,轻轻舔着老牛脸上的伤痕,那里还沾着焦糊的毛,舔一下,就抬头看一眼老牛的眼睛。有人看见,老牛的眼角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滴在沙地上,和小牛的口水混在一起,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没等看清就被风吹干——倒像这份疼,只敢在心里藏着。</p><p class="ql-block">直到水盆里只剩盆底的几滴水珠,沾着些沙粒,老牛才低下头,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不足一口,却像喝到了什么珍宝似的,慢慢抬起头,看了眼小赵——眼神里没有别的,只有慢慢的、沉沉的东西,又看了眼卓玛和爷爷,才带着小牛一步一步往回走。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瘦骨嶙峋的背影,渐渐融进血色晚霞里,走一步,影子就淡一点,最后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沙丘后面。等老牛母子走远,穿蓝色工装的司机发动车时,特意放慢了起步速度,全程没再按一下喇叭。只留下那条带着浅淡血印的路,在晚霞里像串没干的泪——和桶沿晃落时混着战士肩头汗的水珠、老牛的泪、老牛的血一样,虽没留住痕迹,却在人心上留了痕。</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电视里正好播着这一幕。镜头拍到老牛舔去小牛眼角沙粒时,像颗石子砸进了记忆——小时候,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十里外的山泉挑水,桶比她还高,扁担压得她肩膀都红了,回来时裤脚总沾着山泥,鞋帮磨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棉絮。有次她摔在山路上,桶里的水洒了大半,膝盖都磕青了,回来却先把剩下的水倒进我面前的搪瓷杯,等我喝完,再用粗粝的拇指擦去我嘴角的水渍,拇指上的老茧蹭过我的脸颊,有点扎人,却比温水还暖:“慢点喝,别呛着,锅里还有,妈不渴。”</p><p class="ql-block">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电视屏幕,连声音都听不太清。我拿起手机,手指有些抖,按了好几次才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妈,”我的声音哽咽着,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炒菜声,油溅在锅里“滋滋”响,和记忆里母亲挑水回来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明天我回家看您,咱娘俩一起喝碗您煮的粥,我给您擦把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