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追问"/言午

墨许山河

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我在家附近的山间行走。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嶙峋的山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一处近乎垂直的岩壁缝隙间，我遇见了他——那棵荆树。

他生长得极为艰难。根系像挣扎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的每一处细微裂痕；主干不过孩童手腕粗细，却扭曲盘绕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每一场风雨的洗礼。最令人动容的是他那向上挣扎的姿态——即便身处绝境，每一根枝条都倔强地伸向天空。我站在他面前，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撞见了一个生命最私密的倔强。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请回家中。清理根须时，指尖触碰到那些坚硬的结节，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几乎无需雕琢，底部三根支撑，只在顶部稍作修整，他的形态便如天鹅引颈高歌，每一道纹理都在诉说着山野的记忆。我挂上一支常用的毛笔，安置在书房案头。

那些年，他静静陪伴着我。夜深人静时，我常会停下笔，端详他在灯光下投下的剪影。那些盘曲的枝干像是凝固的舞蹈，诉说着一个生命如何在不完美中成就自己的完美。

直到搬家。新居窗明几净，他却因与新装修的风格不协，被安置在了地下室的角落。那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尘世的味道。起初我还偶尔下去看看，后来便渐渐遗忘。人生大抵如此，总有些美好在忙碌中被搁置，在时间中被淡忘。

直到近日，心中积郁难解，我独自下楼，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目光掠过堆积的杂物，忽然定格在他身上。他静立一隅，身上落满尘埃，可那份昂然的气度丝毫未减。没有阳光雨露，没有我的关注欣赏，他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姿态——甚至比在案头时更显从容。

我取来湿润的毛巾，轻轻擦拭。尘埃落处，那些历经风霜的纹理更加清晰动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仿佛自带微光，展示着生命最原始的不屈。当我将一支毛笔重新挂上枝头时，手指竟有些微颤。

就在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庙堂之气扑面而来。不是金碧辉煌的奢华，而是历经沧桑后的庄严肃穆。这个来自山野的荆根，这个曾被遗忘的器物，此刻却仿佛拥有了某种神性。他不再仅仅是文房摆件，而是一个生命的见证——见证着苦难如何淬炼出风骨，寂寞如何沉淀出气度。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生命。它不在于被供奉在何处，不在于是否被人看见，而在于无论身处何地，都保持着内在的完整与尊严。这荆根在石缝中不曾低头，在案头不曾媚俗，在角落不曾颓唐。他用一生的姿态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在于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份挺拔。

如今，他重新回到了我的案头。但这次，不是我赋予他意义，而是他在点拨我的迷惘。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停下笔，与他对视片刻。在这无声的交流中，我听见了生命最深的追问——你是否也如这荆根般，在任何境遇里，都不曾忘记向上的姿态？（言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