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间的岁月沉香

树生

作者：树生（安徽）

美篇号：170196467

图片来源：网络（致谢）

晨光漫过合肥六层老楼的窗台，带着都市特有的温吞——不像徽州山间的朝阳，一出来就晒得瓦檐霜气滋滋响，倒像老伴泡的黄山毛峰，小口抿着才觉出暖。我坐在藤椅上发愣，这椅子是女儿留下的，藤条发亮，扶手上还留着她换牙期的啃痕，糙得硌手，却比新椅子趁屁股。六十有七的头发白透了，被朝阳染成浅金，抬手捋时，指腹蹭到发间细碎的头皮屑——是昨晚台灯烤了半宿的缘故。手里的紫砂茶壶是从徽州老宅带来的，“一生痴绝处”的刻字已模糊，只记得歙县老街摊主说“壶要养，跟养日子似的”，如今包浆温润，倒真像我这一辈子，磨磨擦擦就有了温度。

厨房里老伴煎饺的滋滋声混着韭菜香飘来，还夹着她偶尔的咳嗽——去年冬帮孙子晒被子受了凉，落下这毛病。我喊“慢点儿，别烫着”，她应“知道啦，你别久坐，当心腰”。前阵子我腰间盘犯了，她还去社区医院拿膏药，每晚盯着我贴上。孙子房间里卡通片主题曲响起，小家伙赖床哼跑调的歌，蹬被子的动静隔着门都能听见，昨儿刚换了女儿从杭州寄来的新褥子，说“爸妈睡软点舒服”。茶壶贴在掌心，暖意往心里钻，忽然想起徽州老家的冬天：围着炭火盆烤米糖，硬得要使劲咬，渣子粘在牙上，却甜得逼走寒气。如今心里的滋味，和那时一模一样。

客居合肥这十年，初来总不习惯：夜里汽车鸣笛会惊醒，想起老宅旁小溪的青蛙叫；柏油路踩着发飘，不如青石板路踏实。头年春节，我和老伴看烟花红了眼，少了亲戚围坐包饺子的热闹。可日子久了，异乡也成了熟处。每天送完孙子，我绕去巷口菜市场，卖菜的王婶见了就喊“徽州老爷子，荠菜刚到，嫩得很”。春天的荠菜切碎煮豆腐羹，撒点虾米，是老伴的最爱。想起年轻时在歙县，我带女儿去田埂挖荠菜，她总把野草当荠菜拔，还说“爷爷你看，这个也有白毛毛”。如今指尖触到菜叶的露水，凉丝丝的，乡愁淡了，变成碗里的鲜。

傍晚孙子放学，我搬出小方桌在阳台摆象棋。棋盘是退休时老同事送的，木框开裂用502补过，棋子磨得光滑，“将”“帅”的边角都圆了，去年“马”字漆掉了一块，我用红漆补得歪歪扭扭。老伙计们准时来：安庆的老张总争徽州菜和安庆菜哪个好吃，却记得给我带老家的炒瓜子；本地的老李爱聊环城公园的老故事，说以前是护城河，还带我去看河边的老槐树。棋子落盘脆响里，常为一步“马后炮”争得面红耳赤，老张急了拍桌子，茶水洒在棋盘上。可老伴端来切好的砀山梨，大家立马消气，笑着说“吃梨吃梨，和气和气”，争执倒成了乐子，像徽州过年的春卷，外皮脆，内里裹满香。

写作是退休后捡的习惯。以前在徽州厂里握扳手，满手机油味，从没想过会握笔。刚开始笔重，写几个字就手酸，手腕得贴膏药，老伴笑我“老了学文人”，却买了支好写的钢笔。孙子睡后，我在台灯下记日常：写孙子第一次喊“爷爷”，我倒酱油手抖，渍在灶台上像歪扭的太阳花；写老伴学发徽州炒面视频，没对准盘子，拍了自己的大脸，女儿笑，她红着耳尖塞手机给我；写老宅天井的腊梅，下雪时花瓣落进青花瓷碗，清冽的香能绕整个冬天。有次眼泪滴在纸上，老伴没说话，只添了杯祁门红茶，温度刚好。

这些文字没章法，像徽州腌菜的粗陶坛子，装的都是日常咸鲜。前阵子整理本子，孙子指着“酱油瓶”那段笑“爷爷以前这么笨”，我捏他脸说“等你老了也一样”，他把头一扭“我才不会”，模样跟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常有人问：“背井离乡带孙子，累不累？”我指白发笑：“你看，太阳一照多好看。”其实累的时候不少：孙子半夜发烧，我和老伴裹着他往医院跑，冬风刮脸像刀子；老伴忘吃药，我拌嘴后见她抹泪，又赶紧削苹果赔罪；想老家亲戚，听堂兄说腊梅开了，心里空落落的。可转头见孙子举着涂鸦喊“爷爷你看星星，像你头发”，见老伴把晒好的衣服叠在我枕旁，阳光味裹着暖意，累就像朝阳晒过的露水，慢慢干了。

岁月哪有输赢？不过是把苦嚼出甜，把远酿成近。像徽州臭鳜鱼，腌过发酵闻着臭，蒸出来鲜得掉眉毛；像我们从徽州到合肥，菜市场王婶留荠菜，棋友占位置，幼儿园老师念叨孙子趣事，异乡早成了家。

今早孙子没赖床，光脚跑过来抱我脖子，摸我头发说“爷爷，你白头发像星星”。我摸他软乎乎的头，朝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粥香混着老伴跑调的徽州小调飘来。我把他抱到腿上，指窗外朝阳说：“太阳出来了，今天去买糖糕，再去环城公园喂鸽子好不好？”他拍着手亲我，软乎乎的嘴唇蹭得我发痒，心里甜得像泡了蜜。茶壶里的茶水还温着，老伴的煎饺也该好了，新的一天，在满室暖香里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