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又逢重阳时

惊鸿一瞥

　　临近重阳，老爸的新作《重阳与茱萸》又如期而至。我细细捧读，只觉字里行间满是沉淀的智慧与温润的情思，以我浅薄的学识，竟寻不出一处可增删的余地。老爸已届古稀，却依然保持着如此丰沛的创作热忱，每每皆有新篇问世。反观自身，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任由光阴从指缝间流走。两相比照，敬佩之余，更觉惭愧不已，遂决心仿写一篇，以示敬意。

日历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农历九月将至，空气里仿佛已提前透出一缕清冽的菊香。老爸向来爱菊，他的QQ名便唤作“东篱翁”，取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心向田园，意属秋芳。去年国庆时节，他不辞路远，特意奔赴开封，只为赴一场秋光中的菊展。

望着室外蒙蒙细雨，我的思绪也随之轻轻飘远。重阳与菊，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形影不离、意蕴相连？

若要探究中国人与菊的缘分，怕是三千年也道不尽。早在西周，《礼记·月令》中便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的记载，说明菊花是秋月开花，当时多为野生，花是黄色的。那“鞠”，便是菊。那时的先民，已在秋深时节，将目光投向了这抹傲霜的亮色。战国时，屈原行吟于江畔，“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之高洁，已与君子的品格悄然相通。而真正将菊之魂与文人之心熔于一炉的，是东晋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更露摄其英”等名句，至今读来，唇齿留香。他不仅赋予菊花君子隐逸之意，更为菊花铸就风霜傲然之魂。唐朝时，菊花的栽培已盛，色彩也愈发缤纷。李商隐爱其“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的斑斓；白居易则于一片“郁金黄”中，独独瞥见那“色似霜”的孤丛。及至宋代，菊展之风大盛，《杭州府志》载“菊花时制为花塔”，可以想见当时举城赏菊、争奇斗艳的盛景。如今，开封菊展已举办四十余届，作为曾经的北宋都城，东京汴梁的余韵犹存。

菊花以其傲霜斗寒、高洁不屈的品格赢得了世人的赞誉，为众多诗人所喜爱。唐代诗人元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暗含对秋菊凌霜历寒而后凋落的赞美；孟浩然“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与故人相约在重阳佳节之际共赏菊花，展现出诗人的愉悦之情，如此友情实在是令人向往。南唐后主李煜“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在萧瑟的秋景之中，借景抒情，表达思念江南故国的思怀与感伤；唐代诗人杜牧“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写的是九月九日重阳节与好友登高远眺。重阳佳节，饮酒登高已是赏心乐事，若能与好友一起赏菊，更是美哉。读到这一句“菊花须插满头归”，耳边仿佛响起“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的歌谣，想必作词人的灵感大约来源于此。

写了菊花的历史与文化含义，那么，菊花又是如何与重阳这个节日连在一起的呢？

重阳，源自《易经》中以“九”为阳数之极的古老哲学。九月九日，两阳相叠，故曰“重阳”。它最初源于秋收后的祭天与祭祖，是农人对天地自然的感恩。而后，渐渐衍生出登高避祸、佩萸饮酒、赏菊食糕等一系列习俗。在民俗的智慧里，“九”谐音“久”，寄托着人们对生命长久的朴素愿望。这份对“长寿”的祈愿，正与菊花“寿客”、“延年”的雅称不谋而合。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一句“菊花开时即重阳”，道尽了二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菊花开，秋意浓，那个属于登高、属于思念、也属于长者的节日，便悄然降临。于是，重阳的内涵，便从自然的节律，融入了人伦的温情，最终在当代凝聚为“敬老”这一鲜明的主题。先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到《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明确其为“老年节”，重阳节在新时代承载起了更为厚重的伦理意义。菊花，作为花中君子，其文化意象亦愈发丰满。它不仅是“隐逸者”的象征，更是重阳节里“敬老”精神最温润的载体。

写到此处，我忽然心有所感：重阳与菊，相伴千年，其核心从未改变。那是对生命的礼赞，对时间的思索，以及对人间情意最长久的守望。

如今老爸七十有余精神矍铄，每年旅居京城半年之久。每日清晨送孙儿上学后，他便泡上一杯茶，或红茶，或菊花，或茱萸，在茶香袅袅间，任思绪流淌于文字之中。庚子年重阳，老爸曾作对联：“重九樽前素秋千倾，故乡篱下黄菊几枝”。这份对文字与生活的热爱，恰似秋日里凌霜绽放的菊花，岁月未曾带来苍桑，反而愈发沉淀出醇厚的风骨与韵味。这般老当益壮的生命状态，恰如重阳时节盛放的菊花，不争春色，却自成秋光；不惧风霜，反而在寒凉中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

菊香淡淡，岁月悠悠。重要的或许不是留住永恒的青春，而是在每一季重阳，都能有这样一份宁静的心绪，品菊，思人，感念生命的厚赠。

惊鸿一瞥，写于乙巳年重阳节来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