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井绳的吱呀声就绕着水塔转了。她蹲在井沿,木桶在水面晃出细碎的光,映得头顶梧桐叶的影子也跟着颤。<div> 五十多岁的人了,掌心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指节上是常年握锄磨出的厚茧 —— 那是这片土地给她的印记,像水塔上的锈迹、家属院墙上的裂纹,都浸着四十年的时光。</div><div> 看上去,她有些成熟得快了些,而且脊背都有些驼。</div> 她生在这,长在这,二十岁那年穿着红棉袄,攥着丈夫的手跨进第三栋家属房时,车站还满是人声。父亲是扳道工,一辈子守着铁轨上的信号灯;丈夫接过父亲的旧饭盒,在调度室里值了三十年夜班。<div> 那时候,家属院的炊烟总绕着水塔转,傍晚时分,孩子们在梧桐树下追跑,铁轨的轰鸣声里混着炒菜的香气。她总在井边洗衣,听邻居们说东家长西短,桶里的泡沫漂着,就像日子里的细碎欢喜。</div> 后来铁路改道,信号灯暗了,铁轨上长了草,家属院的人也陆陆续续走了。最后只剩四栋空落落的房子,一口井,一个水塔,还有三棵法国梧桐。<div> 电断了,自来水停了,丈夫退休后揣着养老金去外地打工,女儿嫁去了邻县,只有刚高中毕业的儿子还守着她。</div><div> 有人劝她搬,说这破地方连灯都没有,可她总摸着井沿的青苔摇头:“走了,井里的水谁清?梧桐叶落了谁扫?”</div> 她把车站周边的空地开垦出来,春天撒稻种,夏天插禾苗,秋天就等着金黄的稻穗压弯秆。南边一亩多的西瓜地最招人,圆滚滚的瓜躺在绿叶里,远远就能闻见甜香。<div> 路过的人停下来问价,她蹲下去拍拍最大的那个,“三十多斤呢,够一家子吃半个月”,指尖的泥土蹭在瓜皮上,眼里的光比正午的太阳还亮。</div><div> 秋收时两亩稻谷打了两千多斤,儿子帮着把谷袋堆在屋檐下,她数着袋子,忽然就笑了:“你爸当年值夜班,我也是这么数着他回来的时辰。”</div> 没菜了就去菜畦里摘,黄瓜带着刺,番茄红得透,吃不完的就装在竹篮里,天不亮去镇上的集市兜售。<div> 鸡棚里养着十几只鸡鸭,每天清晨捡鸡蛋时,总能听见鸡鸭扑腾的声响,那是这寂静车站里最鲜活的动静。有人上门收鸡鸭,她总要多装两个鸡蛋:“自家养的,味好营养。”</div> 夜里点着煤油灯,灯光昏黄地裹着屋子。她坐在桌边缝补儿子的旧衣裳,听着窗外梧桐叶沙沙响,偶尔有晚风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div> 丈夫打来电话,说工地上的活儿快结束了,让她搬去城里住,她却总说:“再等等,等稻谷晒透了,等西瓜卖完了,等梧桐叶落了再拾几片给你寄去 —— 你当年在调度室,不就爱夹几片叶子当书签嘛。”</div> 其实她没说,父亲当年栽下的小梧桐,如今已能遮天蔽日;丈夫第一次送她的塑料发卡,还埋在梧桐树下的土里;女儿出嫁时穿的红棉袄,叠在衣柜最底下,还留着当年的皂角香。<div>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藏着她的日子:是清晨井边的水汽,是正午田里的汗水,是傍晚梧桐树下的等待。</div> 秋风起时,梧桐叶就黄了,一片片落在井台上、谷堆上、家属院的墙根下。她会捡几片完整的,夹在儿子的课本里,轻声说:“你小时候,总在叶子上画小火车,说要像爷爷和爸爸一样,守着铁轨跑。” <div>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水塔、梧桐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轻轻展平的旧照片。</div><div> 炊烟袅袅,如云如雾。夜漫漫,路长长。</div><div> 一支烛火燃起,点亮了老站,点亮了黑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