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市

小乐

喜欢在晴朗的秋天的早晨,带着我的小狗,从一条偏僻的小路溜达着去早市。小路虽偏,但尽头就有热闹的便民早市。小路人少,有大片的草地,可以让小狗子撒个欢;早市热闹,有新鲜的果蔬,可以让我挑选一天所需的青菜。<br>远远地,便有鼎沸的人声传来,混杂着各种蔬果的清气与早点摊子上包子馒头粽子粥烧饼油条油炸饼的饭香,氤氲成一张无形的、暖烘烘的网,将人温柔地笼罩进去。这便是秋天的早市了。一脚踏入,仿佛便从那个属于个人的、清寂的秋,蓦地跌进了一个人间的、丰饶的、热腾腾的秋里。 我拽短了牵引绳,随行的小狗子翘着小尾巴,不住翕动湿漉漉的鼻头,路过猪肉案子的时候,尾巴摇得更欢了。一会儿又被旁边铁丝笼里的咕咕声吸引,凑上前去好奇地嗅闻,吓得笼里的鸡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会儿望见别人手里牵着的同样毛茸茸的“狗朋友”,拽着我小跑过去,闻闻嗅嗅,亲热的打招呼。从西向东,不过两百米,小狗和我,一样的目不暇接。<br>这真是一个色彩的盛宴。尼龙袋子一铺,就是一个简易的菜摊,一个紧挨着一个,沿街排列,整齐有序。胖墩墩的红萝卜,像晒红了的孩子的脸,结实红润;长些的白萝卜,则像健壮的胳膊,又透着玉色般的温润。它们通通顶着蓬松的绿缨子,让人觉着有一股子倔强的生气,一堆堆,一簇簇,像一群刚从田野里归来的、喧嚷着的孩子。南瓜倭瓜们憨态可掬,一个个或扁圆或长条,随意地堆在地上,像一群打坐的胖罗汉。它们的皮色是那种经了霜的沉静的黄,有的瓜身上还带着几道不甚规则的深绿色纹路;旁边的豆角们,是另一番风致,特别是那些紫红色的扁豆角,像一片片晚霞剪成的月牙。<br>挨挨挤挤的,是各式各样的叶菜。小油菜舒展,叶片肥厚,绿得深沉;香菜纤细,细碎的叶子,迸发出一种浓厚的异香;水灵灵的小白菜,嫩得仿佛一掐就能淌出碧色的汁液来。大白菜与卷心菜就显得持重而内敛,它们一层层地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那瓷实、沉甸甸的手感,预告着冬日里安稳的储备。最惹人怜爱的,怕是那带着泥的新鲜胡萝卜了。它们不似超市里那般洗刷得干干净净,像个光鲜的模特;这里的胡萝卜,还带着大地的记忆,橙红色的身躯上,黏着湿润的、深色的泥土,缨子也是鲜绿的,透着一股子未经雕琢的野趣。你看着它们,便能想见它被从松软的土里拔出来时,那“啵”“啵”的一声轻响。还有姜葱蒜、南瓜、倭瓜、佛手瓜...... 秋天怎么能离开果实呢:成袋的栗子敞着口,露出里面棕红油亮的栗果,让人不由联想糖炒栗子那满口粉糯的香甜;小米、秫米、黄豆、绿豆、红小豆,各自装在口袋里排成两三排,黄的金黄,绿的碧绿,红的赤红,沉静地散发着五谷特有的气息;红薯们一副土头土脑、不修边幅的模样,或深或浅的褶皱里,还带着些泥巴,像是执意要保留地母最后的印记;新鲜的花生像一群在泥里淘气被抓来洗澡的小娃娃,在地上挨挨挤挤,摞成一堆,摊主坐在后面,拿着花生秧子边摘花生角边和人唠嗑,见有人来,热情的招徕“尝尝!尝尝!我们家这落(音烙)生实诚,脆生!”拿起一个来尝,大拇指食指叠加着微微用劲儿一掰,“啪”的一声微响,白壳儿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粉红衣的、饱满的仁儿来,丢进嘴里,那股子生涩的、带着泥土清气的甜香,便在嘴角幽幽地弥漫,想着晚饭灶火上揭开蒸锅热气腾腾的水汽下的白薯花生,再冷的白天也没那么难过了。<br>水果摊儿更是绚烂。葡萄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紫的如玛瑙,绿的如翡翠,一串串,沉甸甸;苹果红扑扑的脸蛋,光滑而饱满,透着蜜也似的甜意;各种秋梨上线,它们或青黄相间,或金黄透亮,成车的橘子堆成小山,新奇的是矗立起来一捆捆高大的甘蔗,它们来自一个80后年轻人在这个北方的田野开辟的甘蔗园......<br>早市的魂魄,一半在物,更有一半在人。穿行其间的,多是些中年人。他们提着布袋子或拉着小推车,神色是从容的,步履是不慌不忙的。他们在一个个摊子前驻足,熟练地拣选,掐一掐菜的嫩茎,掂一掂果的分量,与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话语里,是柴米油盐的实在,也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安稳。 而卖菜的,却多是老年人。他们大都衣着整齐,脸上虽刻着年轮的沟壑,却少有生活的困顿与愁苦。他们守着面前一小堆、一小摊的收成,那与其说是一个营生的摊子,不如说是一个展示他们劳动成果与晚年价值的窗口。他们之间也互相打着招呼,“老张,今儿来得早啊!”“他婶儿,你这菠菜长得真好!”三言两语,乐呵呵的,早市便成了他们一个巨大的、露天的社交客厅。<br>交易的完成,也颇有意味。你挑好了菜,问多少钱。老人眯着眼,报个数,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或从菜篮边角,拿出一个塑封好的、或是用绳子穿着的付款二维码来。那二维码上的名字,往往不是他们的。你若随口一问,他们便会扬起脸,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与依赖的神情,告诉你:“喏,这是我们家老大哒”“这是我儿媳妇的”“这是我闺女给整的”<br>这时,话匣子便打开了。有的老人会笑呵呵地,带着全然的满足说:“都是孩子们的,我们老两口也花不着,给他们攒着。”那语气里,仿佛将这一早的辛劳,连同那带着露水的萝卜青菜,一并给予儿女,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也有的,会带着点狡黠的、孩子气的坦白说:“到多少给我多少,我也留几个零花”说罢,自己先呵呵笑起来。<br>听着这样的话,看着那小小的二维码,让人忽然便觉得,那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时代的支付工具了。它成了一根纤细而坚韧的丝线,一头系着老人沾着泥土的手指与一生的辛劳;另一头,则系着都市楼房里那个也许正匆匆赶路去打卡的儿女的身影。这小小的菜摊背后,不是几元几角的生计,而成了老年人情感的寄托,是他们与飞速流逝的时代、与渐行渐远的子女之间,一种笨拙而真诚的联结。他们拿出自己土地里长出的、最实在的东西,想换取的,或许不仅仅是金钱,更是儿女世界里的一点点参与感,是那份“被需要”的价值,是忙碌生活里一声遥远的、温暖的回响。 在这喧闹的、充满生命力的早市里,那清晨的寒意,或许不独属于自然界的秋天,也悄悄浸润着许多老人的心。而他们,正用这满摊的秋色,用这劳碌而充实的清晨,用这与老伙计的闲谈,与陌生主顾的交流,来对抗那份生命晚景里固有的、无言的孤独。这小小的集市,磨去了些岁月的清冷,添上了许多人情的暖意。<br>我提着一把带着泥土的胡萝卜,和一捆绿生生的小油菜,牵着小狗走出市场。身后的声浪渐渐低下去,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在远处缓缓收尾。这里的风景永远不会萧瑟,因为这里已浸满了早市上蔬菜的清气,人语的余温,和那份属于人间的、扎实而温暖的秋意。